据猫眼专业版数据，截止至4月7日20时，宫崎骏新作《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上映4天，中国内地票房报收6947.4万美元，超越日本本土票房成绩，成为本片全球第一大票仓。整个清明档能够拥有如此的惊喜，这纪录的背后，自然离不开宫崎骏强大的号召力。同时，影片由中影进口发行、阿里影业协助推广，作为宫崎骏首部登陆内地市场的新作，各个合作方也给予了最大的支持，为如今取得的成绩贡献了力量。西部影谈近期将推出系列影评，从主题、风格及市场等角度全面审视《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的得失经验。

《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 与暮年的宫崎骏:接受不完美的人生，然后活下去

作者：魏欣怡

无论时代如何残酷困难，

我们都要活着像一个真正的人。

——《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吉野源三郎）

一、个体创伤下的战争记忆

对于许多热爱宫崎骏的影迷而言，其道别之作《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带来的是熟悉又陌生的体验，但随之而来的更多是迷茫与困惑。

首先便是人物与情节的设计方面。不同于《天空之城》《龙猫》《魔女宅急便》中希达、草壁皋月、琪琪等天真烂漫、生气勃勃的少女群像，《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是以少年“真人”为主角并展开叙述的。

此外，剧中的主人公也并不惹人喜爱，他因战乱中丧母导致性格阴郁且孤僻，甚至一度表现出了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的症状，比如梦中不断回到火场的创伤再体验，对于周遭环境的麻木以及与同学间人际关系的回避，甚至于携带着抑郁的“死亡的气息”等等。

同时，为了进一步突出少年郁结的内心世界，宫崎骏刻意放缓了叙事节奏，细腻地呈现了男孩与继母第一次见面时的局促，对宅子中形形色色男女佣人的冷淡，在学校时与同学间的好勇斗狠，以及挥起石头砸向自己时的恨悒等等大量细节。

除此以外，我们在电影中还看到了与以往《悬崖上的金鱼姬》《千与千寻》中深海世界、神灵世界大不相同的异世界。

在这个世界中，充斥着造型丑陋的苍鹭、贪得无厌的鹈鹕、层层堆叠的蛤蟆，还有肥硕愚昧的鹦鹉大军等感观上令人稍显不适的画面，甚至连最可爱的哇啦哇啦也难免遭受着被吞食的命运。如此种种，再联系到宫崎骏本人幼时母亲长期卧病在床以及为躲避战乱频繁搬家的经历，连同日本发动侵华战争反遭其噬的历史事实，都可以从中看出这是一部半自传性质、更偏向于现实主义的创作。

正如宫崎骏本人在作品企图中所述：对于这部作品，我不会追求令人感到欢乐、暖意的感觉。要描写出能够承受住恶感、梦魇、染血世界的勇气。

由此可见，宫崎骏此番为了坚持自我的个性化表达，不惜放弃了本可以更讨巧与圆滑的情节及人物、场景设计。而这上述种种，都证明着迈入暮年的宫崎骏有意识地回顾自身生命经历，坦率真诚地剖解自我的决心，而这也是与此前充满纯真、想象奇崛的作品风格不同的根源所在。

二、“另类空间”：异世界的设定及隐喻

突破了儿童动画本身的温暖积极的调性，宫崎骏在《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中大胆的构建了一个死后的世界，这显示了业已83岁高龄的宫崎骏对于死亡议题的深入思考。影片中，无论是从天而降的陨石以及太舅公修建塔楼后消失的传言，还是真人走入塔中时出现的源自《神曲》地狱篇的“fecemi la divina podestate”的标语，亦或是雾子婆婆直言“这里的死者多于生者”，都暗示了这是一个属于亡者的、独特奇诡的“异世界”。

虽然在以往的动画电影中也曾出现过类似的景象，但这里的“另类空间”并不像《寻梦环游记》中热闹的亡灵世界，也不像《铃芽之旅》中孤寂的常世世界，它更为突出地体现为原有的生态系统与秩序的颠覆，典型的如吃人的鹦鹉、吞食哇啦哇啦的鹈鹕，等等。在这个光怪陆离的社会之上，是令鹦鹉们热泪盈眶的纯洁的天国景象，而上述种种都归功于作为顶层设计者的真人的太舅公。

当少年真人不假思索地进入异世界的那一刻，他的心境也如同曾经的太舅公一样，充溢着对于现实世界的不满与失望。于是太舅公选择躲进小楼，努力用13块积木构建出了一个心目中的“理想国”，并计划将这样的世界托付给作为继承人的真人。太舅公无疑代表了纯粹的理想主义一派，他们坚持用尽全部的心血维护着表面的宁静与脆弱的平衡。

但是真人却敏锐地发现了隐藏在完美天国背后的变本加厉的等级秩序，感到了充斥在这个世界中的普遍的躁动不安的情绪——鹦鹉大军的蠢蠢欲动、鹈鹕们的欲壑难填、苍鹭的架谎凿空，无一不是明证。于是，以少年真人为代表，年轻的一代不愿再掩耳盗铃，他们承认了自身的复杂性与局限性（真人承认了头上的伤口所携带的“恶意”），戳破了看似完美无缺的幻像世界，最终选择踏上了体悟真实的生命旅程。

或许我们每个人都曾有过周作人所谓的“置身于十字街头的塔里”的矛盾状态，在面对并不完美的现实生活时也时常想选择转身回避。但是正如日本儿童文学家吉野源三郎的同名书籍《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中所述的，“想了解人活在世界上有什么意义，更需要靠你实实在在地活着，在人生中扎扎实实地体会，如果自己不曾亲自体会，再怎么响叮当的大人物也教不来。”

彩云易散琉璃脆，虚假的完美纵然诱人却也更加脆弱虚无，或许《美丽新世界》中“我不要闲适。我要诗，我要真实的危险，我要自由，我要善良，我要罪恶”的真切的勇气才是更有价值的人生选择。

三、命运低垂处，即为新生

影片之初，面对已经开启新生活的父亲与满怀初孕之喜的夏子，还沉浸在丧母悲痛中的真人感情无疑是复杂的。所以，他执拗地不愿承认夏子为自己的新妈妈。由此，带着对周遭世界无处诉说的哀伤与愤懑，面对苍鹭捏造的“你的妈妈正在等着你、她没有死”的诱饵，真人毫不犹豫地进入了异世界，遇见了能够操控火焰的火美大人，也即是少女时期的母亲。母子二人相逢于同样的年纪，这位充满稚气却坚定有力的火美，填补了真人对于各个时期母亲的全部想象。

故事最后，当真人为阻止火美返回现实，情急之下透露了其终将丧生于火海的未来时，火美仍淡定的以“我要回去做你的妈妈呀”为答复的一瞬间，她的人生选择已然清晰明朗，这便是火美想要的人生，毋需他人的介怀哪怕是怜悯。

恰如《你好，李焕英》中李焕英面对女儿的苦心设计说出“你怎么总是不相信我呢, 我对自己的人生真的挺满意的”的台词，可见艺术作品中母爱表达的相通之处。借助一次偶然的契机，母子（女）两代人双向奔赴的经历，令剧中主角感同身受式地理解了母亲，也是剧外作为导演的宫崎骏、贾玲们与自身生命隐痛处的一场和解、慰藉与释然。

当真人带着答案找到了题面，他全然地理解了母亲，作别了过去，这意味着他的新生也即将到来。于是，消弭了心中的“恶意”的真人，平静地选择了回到这个并不完美的世界，这正如《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书中所言，“所以，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不可以对自己感到绝望。只要你重新站起来，获得重生的你变得更成熟的部分——总有人会明白的”，于命运低垂之处，真人却获得了新生。

总之，拨开艺术装饰的重重迷雾，这仍是一部有关成长，有关爱，有关生命与世界的电影。虽然从电影结束时现场观众懵懂的表情、默默下降的豆瓣评分中可以推测，这部被很多人冠以“宫崎骏最晦涩、最难懂、最意识流的作品”之名的电影，其短期的受欢迎程度或许仍存在争议，但在其徐徐展开的动画长卷中，宫崎骏一生的答案其实已尽在其中：

我认为将来世界上所有人都应该成为彼此的朋友。人类从以前到现在不断进步，今后一定会进步到那样的世界。而我想成为能帮助世界进步的人。

    ——《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吉野源三郎）

- 作者简介 -

魏欣怡  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文学博士，关注中国现代文学思潮、“十七年”戏曲改革、当代影视文化等领域，在《北京电影学院学报》《北京社会科学》《浙江学刊》《厦门大学学报》《陕西师范大学学报》等刊物发表论文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