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  痴

问世间情为何物，竟叫人生死相许

                                                     ——题记

邓四平/文

冰糖娃儿是我的老乡，和我年纪相仿，都是七零后，他应该比我要大一两岁左右。今天上午，我骑着摩托车去办公室上班，不经意之间，在磨子街摩肩接踵的人群中，我突然又看见了他，他身体消瘦，脸色苍白，步履踉跄，正趴在街边的一个垃圾桶里翻捡垃圾。看到我小时候的伙伴沦落到如此地步，我感到十分难过和心酸。关于他家以及他的一些点点滴滴的事情顿时又浮现在了我的脑海里。

冰糖娃儿姓杨，书名叫做杨冰郎，他的父亲名叫杨光乾，是一个民办教师，在永兴小学的一个村小里教书，收入微薄，经济拮据，到了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才转为了公办教师，杨光乾的家住在永兴老街场口海田坝一座小山包的对面，旁边就是一望无垠的海田坝，门前有一条小路，现在已经改建成了混凝土公路了。小时候，逢年过节，父母常常提着一个黄布口袋，里面装着一包白糖、一包冰糖、两把干面，我就常常跟在父母身后去“撵脚”，到竹山观村里给爷爷、伯父、幺爸一家拜年。那时候，就要路过冰糖娃儿家的大门口，每次走完人家回家，我便要去他家玩耍。当时，冰糖娃儿还是一个非常活泼开朗的少年，十二三岁左右的年纪，紫红的圆脸，脑门很宽，两只眼睛乌黑发亮，两道眉毛浓黑如漆，就像鲁迅先生笔下《故乡》一文中的少年闰土一般，小时候的冰糖娃儿也是一个聪明伶俐的英俊少年呢。冰糖娃儿家的屋后有两座很高很大的青山，山中竹树茂密，遮天蔽日，两座大山连绵起伏，宛如苍龙腾空，人称寨子山。两山之间，有一个大约十来米宽的山坳。据说，几百年前，“八大王”张献忠灭四川的时候，乡民便在两山的山坳之间修筑了坚固的寨门，同时，还在寨门两边依山就势修筑了石头城墙，城墙上有垛口、射击孔，还有瞭望哨。每天都有乡民在城墙上站岗放哨，只要一发现有贼寇犯境，便马上吹响牛角，“当当当”大声武气地敲响铜锣，乡民们便如鸭儿扑水一般涌到山上，迅速关闭寨门，依山据守。只要寨门一关，便没有任何其它路径可以上得山去，来到山下的贼寇们只能望山兴叹，悻悻而去。

据上了年纪的老年人们叙说，距寨子山不远处有一条十分狭长的山沟，大约有四五里路长，名叫金鸡沟。金鸡沟两边都是高山，只有一个进口和一个出口，就像是一个很长很长的布口袋一样。出口处是一个陡峭的山崖，有几百级石梯蜿蜒盘旋而上，名叫“望乡台”。传说人死后，魂魄就要被牛头马面押往丰都阎王殿去报到，走到“望乡台”这里的时候，魂魄可以站在这里最后回头望望人间的亲人，据说可以看到亲人们在屋里悲痛欲绝伤伤心心地嚎啕大哭，看完之后，然后又会被牛头马面押着继续赶路。

八大王灭四川的时候，据说，杀人魔王张献忠的匪兵们占据了金鸡沟两头的山口，将两头封死之后，然后派兵进到沟里沿途剿杀，杀到沟里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据说只有一个小孩躲在一棵大黄桷树的树洞里才得以侥幸逃生。有人说，几百年过去，至今依旧常常在深夜里听到有人在沟里悲痛欲绝伤伤心心地哭泣，打开门四处搜寻和张望，但却始终又看不到人影。阴森得很，吓人得很。

更叫人啧啧称奇的是，永兴金鸡沟里有一座帽子山，山上有一个大石头立在山顶，风一吹，这个大石头居然就会摇晃。山下住着一户姓邓的人家，房子背靠着帽子山。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时候，这户人家有一个儿子在部队当了军官，仿佛是个团长级别的军官，1981年左右，这个军官回永兴探亲，穿着笔挺的军装，背着手枪，身后还跟着两个卫兵，跑到永兴小学里面用手枪打橙子，很是威风。村里有人眼红这户人家，羡慕嫉妒恨，晚上偷偷把山上的石头给推倒了，说来也怪，这个在部队当军官的人也就退伍转业了。

写到这里，大家也许会觉得我扯远了。接下来，我们还是来继续说说冰糖娃儿的事情吧。

冰糖娃儿上面还有一个姐姐，具体是有一个姐姐还是有两个姐姐，我也不是记得十分清楚了。冰糖娃儿在家排行是老幺。大约是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冰糖娃儿读完初中，没有考上高中和中师中专，便到广东打工去了。在广东深圳观澜一个什么电子厂里当保安，看上了厂里一个姓王的女子，这个女子长得身材苗条，皮肤白皙，冰糖娃儿便去追求这个女子，但是这个女子死活不干，为了躲避冰糖娃儿疯狂地追求，干脆从厂里辞了工，回了杨家镇马儿坟的老家。1996年3月的一天，一个姓曹的媒婆将这个女子带到永兴街上来，准备介绍给我做女朋友。我在永兴大桥上见到了这个女子，这个女子长得其实很一般，根本算不上漂亮，我便拒绝了这门亲事。

谁知道，冰糖娃儿竟然从广东的电子厂里也马上辞了工，赶回了永兴老家，又继续疯狂地去追求这个姓王的女子，但姓王的女子依旧死活不干。冰糖娃儿天天日思夜想，竟大病了一场，人瘦成了皮包骨，最后竟然发展到精神恍惚，精神失常了。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我在海田初中教书，每天放学回家，常常可以看见冰糖娃儿形容消瘦、脸色苍白，大热天里也穿着一件黄色的军大衣，在永兴街上四处漫无目的地游荡，嘴巴里小声地念叨着那个姓王的女子的名字：“小莉，小莉！我爱你！小莉！小莉，我爱你！嫁给我嘛，嫁给我嘛，小莉！小莉！”

大家都说，真是作孽啊，作孽啊！冰糖娃儿得了相思病，已经疯了！他走到今天这一步，是他家门前的风水不好，大概也许肯定是刚解放那阵被人民政府枪毙的永兴的大土匪肖英的阴魂不散，是肖英在作怪！冰糖娃儿家的房子千不该万不该修在枪毙大土匪肖英的山包包的正对面，煞气太重了，房子修到这里，迟早要遭败家和破亡啊！

小时候，我也常常听父亲给我讲述，永兴场出了一个大土匪，名叫肖英，是永兴场太平那边的人，此人当过国民党永兴场的乡长，手下带有悍匪数十人。解放初，肖英率悍匪数十人从永兴场太平村出发，前去攻打柳树乡政府，袭击了当时驻扎在柳树乡政府里的解放军征粮队，当场杀死了解放军征粮队战士数人，其中被杀死的就有来自山东鱼台的解放军某部的一位名叫张德文的班长。张德文牺牲的时候才二十来岁。几位烈士后来被安葬在锦屏镇境内的一个小山坡上。我曾数次前往锦屏镇烈士墓拜谒几位为了共和国而壮烈牺牲的烈士。前几年，由于修嘉陵江二桥，据说张班长等几位烈士的遗骸又被迁往了蓬安县殡仪馆附近的公墓里面重新安葬。

解放后，悍匪肖英等人被解放军捉住，经过公审后，押到海田坝的一座小山上执行了枪决。据说，和肖英一起被押到海田坝这个小山包上枪毙的还有几个土匪，其余几个土匪都被吓得屎尿流了一裤子，嘴里不断地向行刑的解放军战士求饶。肖英凶悍异常，大声呵斥手下的几个土匪：“求个锤子的饶，求饶就不得死了吗？成王败寇，老子过去也没少杀他们的人，今天老子被他们杀，算是还账！老子死而无憾，杀人不过头点地，脑壳砍了碗大个疤。二十年后，你们跟到老子继续做好汉！莫哭莫闹，早死早翻身，跟到老子一起继续上路！”

时隔二十来年，冰糖娃儿的父亲准备在海田坝这里修房造屋，找来风水先生看屋场，风水先生说这里旁边有大田，前边有大河，正对一座神龟拜寿似的小青山，山管人丁水管财，房子修建成功后，又发人来又发财！

冰糖娃儿的父亲说，解放前，正对面的小山包包上枪毙了大土匪肖英的哟，这个地方建房子莫不好哟？风水先生说：只是后人找婆娘有点困难，但大体上莫得影响，莫得影响！

后来，冰糖娃儿因为单相思精神失常，很多人都说：狗日的风水先生缺德，为了赚几个看屋场的钱，竟然昧着良心骗人！这可把冰糖娃儿一家给坑惨了！

前些年，我每次在永兴街上遇见冰糖娃儿，便都要去和他闲聊，我说：你死心塌地如痴如狂迷恋的王女子，哪里长得漂亮嘛，媒人将她介绍给我做女朋友，我都没答应。你不要再疯狂地去迷恋那个女人了。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在一棵树子上吊死？早点解脱出来，出去打工挣钱，只要有了钱，根本不愁讨不到婆娘！现在这个金钱至上的世道，有了钱，爱你的女人排成长队。莫得钱，即使丑八怪女人看到你都会嫌弃你莫出息。但冰糖娃儿对着我只是傻傻地摇头，傻傻地笑。我也不知道他究竟中了什么邪，或者中了什么魔，为一个如此绝情的女人却要无怨无悔地付出自己一生的痴情甚至性命，值得吗？问世间情为何物，竟叫人痴情到如此地步？真是疯狂！

见到冰糖娃儿痴癫到如此地步，他的父母都气得不得了。最后一气之下都跑到县城里去居住了，永兴街上就只留下冰糖娃儿一人在家了。一日三餐煮饭煮到没有柴禾了，冰糖娃儿就将青瓦房的墙壁抖了，将白石灰抖掉，将里面的竹篾条抖出来做生火煮饭的柴禾。烧完了墙壁里的竹篾条，最后竟将大门、寝室门等等都一一拆卸下来，用弯刀砍成一块一块的木板，做生火煮饭的柴禾。很多次，我路过冰糖娃儿屋里的房子，看见四排三间的青瓦房竟然都没有了原先的白石灰墙，大门的门板也没有了，整个房子露出很多四四方方的黑洞，仿佛狰狞的魔鬼十分猥琐地蜷缩在海田坝的小山包对面瑟瑟发抖。最后，房子垮了。冰糖娃儿的父母只好赶回永兴场，将其接到了蓬安县城一起居住。

后来，我在蓬安县城磨子街里也曾经几次遇见过冰糖娃儿，只见他戴着一个草绿色的长耳棉帽，身穿一件又脏又破油腻腻的绿色军大衣正在磨子街里茫无目的地四处闲逛。看上去，比起以前，他的身体更加消瘦，脸色更加苍白了，才仅仅四十来岁的年纪，却像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儿了，走路的时候步履踉踉跄跄，仿佛一阵风吹过，就会马上被吹倒在地上一般。每次看到他潦倒颓废的样子，我心中便感到无比的伤心和难过。但我也实在是想不出用什么方法才能够帮帮他，让他从那种沉沦中解脱出来，开始走真正属于自己的新的人生之路。

很多时候，我都在默默地思考：也许女人如药，好女人犹如良药苦口，可以拯救一个男人，拯救一个家庭，甚至拯救整个世界。坏女人则犹如迷药和毒药，可以让一个男人慢慢地中毒，走火入魔，最后沉沦、堕落，甚至走向灭亡的绝境。老人们常说：娶错一个女人，等于葬错一座坟，甚至可以害惨你屋三代人。

天涯何处无芳草，身为堂堂七尺男儿，何必在一棵歪脖子上吊死自己呢？何必为了一个女人毁了自己一生的前程和性命？不值得！

好男儿志在四方，只要艰苦奋斗，只要意志坚强，迟早便会出人头地。只要有了事业，何愁无衣？何患无妻？

对冰糖娃儿沦落到今天这种凄凉的境地，我只能用八个字来表达我对他的看法和想法：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但我也实在无能为力，也确实没有能够改变和拯救他命运的本事和能量。为此，我常常深深地自责、愧疚与难过。

也许一切的一切也都只能交给上天来裁决他今后的命运了，只能任其自生自灭了。

冰糖娃儿是和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小伙伴，但我做梦都没有想到他为了一个如此绝情的女子竟然沉沦到了如此潦倒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