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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友陈兰
人气:    发布时间:2019/4/17

酒吧里氤氲诡异,空气里流淌着一股迷乱疯狂甚至放纵的味道。有时候我喜欢这股味道,特别是在空虚无聊、心境糟糕的情形下,我喜欢用这种慵懒甚至堕落的味道将自己绷紧的神经以及懒散的身躯释放舒展一回。

 

我打量四周,这个被震耳的音响、妖媚的小姐、阴柔的舞男、暖昧的灯光交织而成的疯狂世界里充斥着欲望。穿过欢乐放浪的人群,我坐到了吧台前。年轻的调酒师刚刚点燃一瓶酒,伴着音乐将那酒瓶抛高,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火焰弧线后接住,然后再抛,引来一阵阵惊叹以及喝彩。我认真地端坐在他的面前,看他纯熟地耍弄着酒瓶,看那些蓝色的精灵一次次被点燃被释放,然后从辉煌走向毁灭。终于他停了下来,过来问我需要什么,我指指他的酒瓶说:“不错啊,就帮我调一杯火焰鸡尾酒。”他会意一笑说:“愿你今晚有个好的开始。”我一边漫不经心地看着他端出咖啡蜜、百利甜、伏特加酒一一注入子弹杯里调兑,一边继续打量喧闹的人群——圆型吧台后侧有两个男的正亲昵地搂在一起喝交杯酒,另一侧有个年轻男人背靠吧台外侧仰首向上张开嘴巴让吧台里的另一名调酒师将一杯鸡尾酒灌进他的嘴里,他的女伴显示出一副跃跃欲试之势。

 

我的酒调好了,小小透明的玻璃杯里,三种酒因为比重大小自动成为三层,色泽分明,层次清晰,由咖啡色至乳白色再到最上层的清澈,煞是好看。调酒师将最上层的伏特加点燃,就着那舞动着的蓝色火焰,我缓缓吞下了那杯东西,瞬间一股从辛辣到奶香再到咖啡味的液体通过味觉神经过滤流过喉咙,火辣中渗着一点苦又夹着一些甜,百味杂生,有点像人生,新鲜而又刺激,唇齿间顿时溢出一股热烈而又惬意的滋味。带着火焰鸡尾酒的小小麻醉,我走到角落里那方小小的跳舞毯上,在扑朔迷离的灯光下扭动着身躯,思绪也随着扭动神离身外,不再有重负和伤感。我怡然自得,身外的一切似乎都跟我无关,感觉自己就是一个舞动着的女王。

 

可我还是被外界干扰了,我很不情愿地退出舞池坐到旁边的位置上,看着那两个吸引了所有眼球的舞者。我早就发现那两个另类了,舞跳得是超乎寻常的好,在人满为患的舞池里,他们左冲右突,有一种受到限制施展不开的无奈。男人扎着小辫,这年头男人留个小辫已不怎样让人稀奇了,他的舞跳得很软,花色一套一套的,肢体语言很夸张。女人媚媚的,我只能这么形容她,黑色裙装,肩搭披肩,优雅却又另类,她的相貌不太出色,但舞蹈动作很到位,媚眼如丝,一直深情地注视着男子。两人的自得有着明显作秀的痕迹,我却忘了自己,只是盯着他俩看。我当然有理由一直盯着他们,因为那个少妇一开始就让我有种熟悉的感觉。我的记忆茫然地纵过岁月开始搜索,是谁?是谁呢?应该不太陌生的,她给我的感觉熟悉又亲切,我似乎还能记得起她的味道,应是一个久违的朋友。我决定不再浪费脑筋,故意蹭到他俩面前破坏性地在他们之间不断搅扰,我不断的不小心终于让他俩回过神来,少妇看了我一眼转过头去,但随即又迅速转过头来,眼中显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终于她激动地嚷开了:“真是倪冬呀,真的是你,你不会不记得我了吧?我是陈兰。”我立即惊喜地扑过去,她不是陈兰会是谁?虽然她的变化太大,但我还是认出来了。多久没见面了?十多个年头了,居然在这里遇到。她简单地跟我介绍了一下男伴,我还没听清她就让他单独活动,撇下他跟我来到座位上。酒吧里很吵,说话听话都很累,但却一点也没挡住我俩的叙旧。

 

我问:“你常来这里玩?”她将头伸到我面前尽力压住四周的喧嚣:“那倒没有,今天太无聊才跟朋友过来玩的,你知道我不太会跳的,过来图个热闹轻松。”我笑道:“你这还叫不会跳?够格参加比赛了。记得那会儿你啥也不会,只会跟在我们后面凑热闹,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成了玩家呢。”她却蹙起了眉头:“我现在哪能经常出来玩啊,唉,生了孩子真是麻烦,每天做这做那的,每天一回到家,他一步也不让你离开。今天周末,将儿子丢给我妈才溜了出来,没想到碰上你。”我诧异地说:“你有儿子了?孩子他爸还是张奇?”我知道她是和张奇结婚的。陈兰一下子沉默了,我不解地看着她,心内升起一股不祥念头,但我没想到听到的却是一个震荡的答案,她淡淡地说:“他死了,已经死了三年了。”我死死盯住陈兰的脸,酒吧的灯光也挡不住她为人妻为人母的疲惫,刚才舞池里那个风韵的靓丽少妇顷刻间回到了现实沧桑的岁月里。我的大脑一时出现空白,我无法接受并理解她刚说出的那句话,我对这个冷漠地说起张奇死讯的女人充满了审视,因为张奇不是别人,是她的丈夫,是她儿子的父亲,是她原本爱过的男人。她继续幽幽地说:“我已习惯了母子相依为命,一直没当有他这个男人存在。呵呵,他死在卫城,车祸。到了那一步才由我出面整理后事,我跟他一场,最后落得那样一个合理合法的出面。”我整个愣了,因为我消化不了她的这段话:“张奇怎么死的?”“谁知道,他在那边的事我向来不清楚,我们结婚没多久他就去那边做生意了,他一直想赚很多的钱,所以一直不安分,一年只回来过几次,我生了儿子他也只回来看了一次。他在那边又有了家,很少管过我的存在,现在总算安分了。据说为了一笔大单他拼命跟客户喝酒,应酬非得喝酒?喝了酒就不能不自己开车?就不能不开快车?他存心不拿自己生命当回事。”陈兰眼里终于透出了掩饰不了的悲哀,她死死地盯着舞池倔强地不让眼泪流下。我一直不知道她和张奇的婚姻居然是这样的结局,他不爱她,一个人去了卫城,他只是给了她一个儿子,给了她一个“家”的形式,所以她才恨他。她不肯承认自己在乎他的死,但她的表情分明告诉我,她隐忍着的悲伤证明她说起张奇死讯时的那份随意是装出来的,她还是那个善良温和的陈兰。我看向她,突然生出怜悯,一张普通的脸蛋真的承载不了幸福?

 

认识张奇时我刚刚初涉社会。那还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龄,我相信社会会因为自己的存在而更加精彩,我愤世嫉俗、自命清高,视金钱如粪土,更不想依靠父母生活,一心想凭自己的能力创造一个辉煌的明天,可我除了画画再没其他特长,所以我很自然地决定到广告公司发展。那是个仲秋的下午,太阳还残存着一丝虎气,我汗流浃背地敲开一扇大门,那个广告公司的门面一点都没有特色,蓝底白字的印刷体“创意广告”几个字毫不起眼,我有点失望,但还是推开了门,里面倒还整洁,不大的地盘被隔出几个小间,有几个人从那些格子后面伸出脖子看我。我说我是来应聘的,一个被叫做李总的中年男人出现了,他打量了我一番,没有多说话,让我当场来一幅素描。他拿出一个伏尔泰老人家的石膏头像,我乐坏了,因为那是我最熟悉的头像,我凭记忆都能将他画下来。因此我的作业交得又快又漂亮,没多长时间就搞定了,李总当即决定让我上班。

 

上班后就认识了陈兰和王燕蓉,我是她俩的新同事。公司就十几个人,我被安排可以在公司楼上陈兰和王燕蓉的宿舍里放一个铺以备加班之需,所以很快我们三人就亲近起来。陈兰长得不漂亮,她在我们那个据说只爱美女的老板公司里能够存在是个奇迹,后来才知道他是老板李军的表妹。王燕蓉爱出风头,喜欢在人前表演,带着与生俱来的张扬。那晚她俩说要为我接风。我去之前,她俩在宿舍里为自己的脸蛋和穿着折腾了好一会,我好笑地看着她们,一点也没有为自己留着郭富城式的男孩头而感到自卑,我那阵子正疯狂地崇拜着郭富城。我们去了公司隔壁也是宿舍隔壁的一家小饭馆。她俩叽叽喳喳一副熟客的样子,陈兰指着一个穿牛仔衫的圆脸男孩向我介绍:他是张奇,这个店是他表叔刚接手的,他下班后会经常过来帮忙打理。我看向男孩,他笑眯眯地看着我们并向我们走来。我就这样认识了张奇。后来我们五个人,对了我还忘了介绍另一个人,他在故事里无足轻重,他是吴江,一个沉默寡言、少年老成的厨师,张奇是他的临时同事,我们五个年龄相仿,我的年龄最小。那天我们五个人在客人散尽后玩起了扑克,大家兴致勃勃、吵吵闹闹,突然我发现坐在我右侧的张奇一直在偷偷盯着我看,我不解地回头看他,他却死死地不肯转目。我们三人告别的时候,张奇很认真地在我耳旁说了一句:“你的侧面真漂亮。”

 

因为经常加班,所以我一般住在宿舍,下班后五个人也就常在一起玩,通常是我们三人去隔壁的小饭店,偶尔他们也来我们房里。王燕蓉长相漂亮却是个小心眼,已有男朋友的她那阵子也喜欢上了英俊的张奇,陈兰长相普通、性格和善,她对张奇的单相思是众人皆知。可怜那又矮又小的吴厨师无人问津,只有我愿意偶尔搭理他一下,聊以抚慰一下他受伤的心灵。这就成了一个奇怪的局面,我每天叽叽喳喳、快快乐乐地跟他们一起玩,却不得不困惑地躲避张奇那双充满探索的眼睛,陈兰是我最喜欢的,我毫不犹豫地将与她的友谊提升到超越其他人的境地,她也乐意将她的单相思倾诉给我,于是更加激发了我对张奇那双炙热的眼神的漠视。张奇是个受欢迎的人,他开朗帅气,要不是陈兰是我好友,我保不准自己对他会那么决绝。他的表叔也很有趣,书法很有一手,我天天讨好地跟在他后面磨蹭,指望他能送我几个字装点一下门面,可他总是拖延着不送我字,却爱拿我跟张奇说事,说我俩长得挺般配的。张奇天天跟在我后面磨蹭,他说倪冬你真可爱,你做我的妹妹好不?我不胜其烦,我说我有哥哥干嘛还要你这个哥哥?张奇来我们宿舍更勤了,每天临睡前他必会登门造访,一坐就是两个小时,我只好全心将自己埋进小说里,只有她们两个陪他海侃。王燕蓉说:“张奇你天天来我们这,一定是看中了我们中的哪一个。”两张脸同时溢出了憧憬和遐想,而我好像什么也没听到似的。吴江偶尔跟张奇一起来,我才抛开小说上前凑下热闹,我一般都是心不在焉地坐在旁边听。王燕蓉一副过来人的口气,她很有洞察力地下结论说倪冬喜欢吴江的。

 

那天不是个好天气,外面刮着风。我慢腾腾地跟着她俩进入小吃店。那天食客真多,我站在人满为患的厅里竟有些不知所措。张奇向我走来,穿过人流,穿过我的眼神,他径直来到我面前,伸出双手旁若无人地将手搭在我肩上帮我将被风吹乱的牛仔衫衣领整好。那一刻我被彻底蛊住了,我傻傻地对上他的眼神,不知自己身在何方。那一瞬间的心动在日后被经常记起,那是一瞬间的温柔。也只是一瞬间而已,我清醒过来后我毫不犹豫地抛下他走进里间寻找陈兰她们去了。那天我们的活动项目是包馄饨,当他们兴致勃勃地商量用什么做馅时,我只是事不关己、无所事事、不负责任地坐在旁边翻看闲书。张奇暖昧地向我拋了个眼神,我看着兴奋幸福的陈兰,心想自己该逃了。

 

再说我对我的工作也已失去了新鲜感,我开始厌恶画画,阳春白雪的美丽爱,一旦成了必修的工作,竟一下子面目可憎起来。再就是张奇,我发现自己已无可奈何了,我不想辜负陈兰,于是休息对我来说就成了最好的选择。我对李总说:“我最近不舒服,不知道是不是病了,想请几天假。”然后我没有告诉陈兰和王燕蓉,自然也不会告诉张奇和吴江,悄悄回家了。不上班的日子很无聊,但我还是巴望离开广告公司那帮人,离开那份恼人的情感纠葛。我在那样的状况下跟小说纠缠了几天,当张奇陈兰他们开始在我脑际盘旋时,我决定去公司销假。回到公司,看到陈兰比平时好看了,容光焕发,举手投足都光彩照人,我不知道变化在哪,只是觉得奇怪,她整天都处在一种莫名的兴奋状态中,临近下班时更是尤甚。依旧是下班后的团聚,我走的几天这样的聚会仍没改变。我终于发现陈兰的兴奋之源了,她与张奇眉目交流已不一般。张奇看到我时眼睛亮了一下,然后蹭过来问我身体好点没有?我淡淡地说:“没什么,这不上班来了?”他说:“本想跟陈兰他们一起去你家看你的,但不知道你家住哪。”我不看他:“不用,我这不来了。”之后不知是谁建议溜冰去,我一点兴致也没有,于是可怜兮兮地说:“我还没完全恢复,你们去吧!”我分明看到张奇的眼睛黯了一下,然后他决然地说:“今天不去溜冰了。”最后我被陈兰拉去看电影,旁边是她的新男友张奇。这样三个人看电影是一件很不好玩的事,那天的电影不好看,暴力镜头偏多。陈兰坐在中间,平时胆大的她那天娇弱得不行,大呼小叫地不时寻求着张奇的保护,可我胆子一向不大,又没有保护伞,只好勇敢地接受那些镜头。当我看到一把飞刀从一个人的右耳飞进又从左耳伴着迸溅的血花飞出时,还是忍不住将塞进嘴里的爆米花吐了出来。晚上我跟陈兰挤在一个床位,偷偷问她跟张奇是什么时候好起来的?陈兰装作无辜:“没有的事。”我说:“都那样了还想抵赖?不会是很久以前就开始了,还瞒着我们大伙吧?”她羞涩地说:“也就你看得出来,其实我表哥李军跟张奇的表叔是朋友,他们早就有意撮合我们,但我们真的是才好了两三天而已。”我说:“突然好起来,总有个由头吧?”她不乏得意地说:“他说我很勤快很实在,每次来我们公司总是看到我在打扫清洁。”

 

哈哈,陈兰因此而特别,她的优点还是成全了她。陈兰和张奇的相好对我来说不啻于福祉,因为张奇不会再成为我的精神负累了,我终于可以轻松地跟他相处了。不过张奇有机会还是会跟在我后面念叨“倪冬你为什么不肯做我的妹妹”,我不再像以前那样避之不及,我说:“你还是专心对你的陈妹妹好一点吧。”但不管怎样,因为我与陈兰的友谊,我们三人很快成了一个小团体,他俩所有的约会都会捎上我,我也因为觉得一切反正跟我无关,所以总是心安理得地跟在他们后面,从没意识自己是惹人厌憎的灯泡。可是有一天张奇提出一起去我家玩时,好客的我第一次拒绝了:“家里最近有事,过一阵子再说吧。”我不知道自己心底在躲避什么,只是下意识地拒绝了。

 

一天张奇突然找到我跟我说:“我妈妈想看看陈兰,约定礼拜天去我家,你也一起去吧?”我奇怪地说:“我干嘛跟去呢?”张奇说:“朋友嘛,一起去好不好?”我说:“我肯定不会去的,再说过两天我可能要辞职回家了。”我没有理会愣在那里的张奇,我也不知道那天陈兰被未来婆婆召见的情形如何,那个礼拜天回家时父亲告诉我他已帮我把新的工作落实好了,我随时可以去上班。我大张旗鼓地去公司辞了职,并在那天晚上跟那帮朋友开了一场诀别会。王燕蓉把她那高高瘦瘦的男友带过来了,两人一往情深的样子,王燕蓉一脸的幸福,好像她从来都没有移情别恋过。吴江一脸漠然,他一直处在我们这个圈子的边缘,谁的留存对他都不会惹起涟漪,但他却意外地送了我一张照片。陈兰反复叮嘱我不能再失踪,一定要保持联系,我心底也承认跟善良的陈兰不做朋友是可惜的,可我的离开本身却是为了避开她。张奇那天很沉默,当大家散伙我独自回家的时候,他在路上把我堵住低低地跟我说:“可以跟你聊一会儿吗?”我从没想过我能跟张奇正儿八经地说话,自相识以来我几乎一直在躲避他,跟他有限的几次交谈也是因为他成了陈兰的男友而已。我俩站在那里,谁也不知从何开口。我先打破让人窒息的沉默:“你妈那天对陈兰还满意吧?”张奇淡淡地说:“说什么呢?陈兰那天娇得很,呆在房间里一天没露面,我爸不喜欢她。”我说:“那是因为她害羞,总不能第一次去你家就大大咧咧地忙东忙吧。”张奇说:“我也不知道,当初我是觉得她挺勤快挺实在的才喜欢她……唉。”我说:“这样的女人是家中宝,你眼光不错。”他说:“谁说得准,其实我最早喜欢的不是她,当然也不是王燕蓉。”他盯住我,我装作没有听懂,刹住他的话头:“现在这样不是挺好吗?陈兰的家境那么好,对你会有帮助的。”他看着我,我突然有如芒刺背的感觉,急急跳了起来:“不早了,我该回去了,以后有机会再聊。”他突然将一直拎在手里的那个包装好的纸盒递给我:“你不是喜欢表叔的字吗?他早就写好了,让我带给你。我也买了个小纪念品,是一个青花笔架,你放画笔吧,希望你以后看到它能想起我。”我无言地接过,除了谢谢还能说什么,我知道我们终究不会再见面的,那样的局面那样的人生,让我无法面对他。他不看我,盯着马路说:“以后我们还会见面吗?”我说:“也许会吧。”

 

可那次之后我再没有见过张奇,但我们通过一次电话,那时我到新单位工作有一年光景了,我并没有过得比在广告公司好,单位太大,人多关系更杂,总之社会缤纷吧,我只是在对社会的慢慢适应中渐渐习惯了安于现状。

 

那天我被厂办主任喊住,他说:“你的电话。”我很意外,那个年代电话还很稀有,我们单位也就两部,我也从没跟任何人说起自己单位的电话号码。我纳闷地走进厂办操起话筒,刚喂了一声,电话里就响起一串兴奋的问候:“倪冬是你吗?是你吗?我可想死你了。”我一刹那间愣了神,只是呐呐地问了声:“你在哪?”那是我的一个小聪明,我要直接问对方“你是谁”,得让人郁闷死不可,我一般用这样随意的问候诱人说上两句就基本可以猜定对方是谁了,如果彼此还不是太陌生的话。他说:“我在卫城。”我立即断定他是张奇,一次偶遇王燕蓉,听她说张奇一直在卫城发展,生意做得不错。我于是大方地说:“哦,还在那呀?你怎么知道我号码的?”他兴奋得说话像打机关枪,语速极快:“我回家时在街上碰到那个女孩的,就是以前跟你们在一起挺能说的那个,嗨,我都不记得她的名字了,我问她你在哪,她告诉我你的单位,我查到号码的。”我说:“是王燕蓉吧?”张奇喋喋不休,怎么也打不住他兴奋的话头,他说后来跟他表叔学做生意,表叔去了卫城,在那边挣了不少银子,就把他也带过去了。他几乎把现状全部跟我说了一遍才恋恋不舍地挂了电话,并一再声明“还会给你电话的”。

 

厂办主任淡淡地问:“男朋友吗?”我说:“不是,一个曾经认识的朋友而已。”主任的脸垮了一下,我又说:“真的不是,以后再有我的电话就说我不在这里上班了,麻烦你。”然后迅速逃离现场。我不要再跟张奇有什么牵扯,因为他跟陈兰已没了牵扯,我从广告公司撤出后听到的第一个消息就是陈兰和张奇的分手,我没打听过他们为何分手,我知道原因,何必矫那个情,好在没人将这笔账往我头上算。当然有时,我也会想起张奇那次他在饭店大厅里帮我整理衣领时的那一瞬间悸动。

 

陈兰拉我:“去跳呀,你怎么了?我是难得出来一次,要跳个尽兴。”我猝然回过神来转身看向舞池,那些舞动的身躯像一条条泥鳅游走在浑浊的泥塘里。陈兰的小辫子男伴不知遁哪去了,他俩刚才的表演犹如刚刚抹上的绚丽色彩,转瞬之间就蒸发掉了。

 

与吧台相连的T型舞台上,身着三点装的舞女表演开始了,没有多少专业动作,有的只是简单直接的肉体展露和肢体诱惑,虽面无表情,眼神却顾盼流动恣意地在人群中勾索,她们乱七八糟、奋力扭动着自己年轻健美的躯体,引来了一声声口哨。很多男人情不自禁地涌到舞台边侧肆无忌惮地用眼神去剥掉她们身上闪亮的布片,甚至有几个爬上台在她们身旁一起扭动,引来吆喝尖叫。这里没有君子,这些人白天可能衣冠楚楚、正襟危坐,然而此刻他们什么都卸去伪装成了一群激情涌荡的动物。

 

我躲着燥人的音乐大声地跟陈兰说:“我们换个地方说话好不好?”她说:“不跳舞了吗?”我盯着她说:“等会再跳吧,现在很想知道你们的故事呢,以前电话不普及,我们一直没有联络,今天见到你得好好说一会儿话,你告诉我那些发生过的事好不好?”陈兰被感染了,这些年来她也许需要一个熟悉她的听众。我们到了楼上,立刻安静多了。我看向她:“喝什么酒?”她敲敲脑袋说:“刚喝过不少,现在头还有点昏,要不来杯咖啡吧。”我盯了她一眼,她真的变了,以前那个什么也不肯尝试、单纯淳朴的女孩逝去了,在这浮华的世界,谁能一如既往地保持淡定?我晚上是不能喝咖啡的,因为一直有失眠的毛病,但我知道今晚即使不喝咖啡也难入睡的,索性放开喝了,今晚我不打算入眠了。我慢条斯理地将牛奶和方糖倒进咖啡杯里,用咖啡匙搅动,看着白色的牛奶渐渐溶入绸缎般的液体里,我知道无论将它们调配搅合得多么融洽,无论怎么苦心积虑地想要淡化咖啡的苦味,它终究是苦的。它毫不留情地告诉我苦涩的咖啡就是人生,这样奇怪又复杂的人生总在我身际缠绕。陈兰也沉默着,好像突然不知从何说起了,她的脸隐在热气腾腾的咖啡杯后,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我耐心等着。终于她盯着面前的咖啡杯开口了:“跟张奇的第一次分手真是莫明其妙,我怎么都想不通,我们那会儿谈得不错的,可他说分手就分手了。”我无言地看着她,她继续说:“我们那时谈得那么好,你知道的吧?”我说:“当然啊,我跟在你们后面可没少白吃白喝。”她苦涩地笑了。我缓缓啜了一小口咖啡,在苦涩的回味中,无奈地随着陈兰的述说走进张奇的故事——

 

那天张奇像平时一样去公司等她下班,然后带她出去吃过晚饭送她回家,分别时却突然跟陈兰说:“我们分手吧。”陈兰愕然地看着他,一时没弄清他话的意思说:“你这个玩笑不好玩。”张奇说:“我没有开玩笑,我说的是真的。”陈兰觉得自己的心在一点点下坠,有点呼吸不匀,低声问:“为什么?”张奇说:“我年纪还轻,想挣一份事业,我想立了业后再成家。”陈兰说:“你去做你的事业,我又没妨碍你。”张奇说:“可我要离开家,我得去卫城,我表叔那边生意做得不错,让我去帮他。你知道我一直在寻找机会,我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陈兰说:“我可以等你的,等到你成功。”张奇说:“你别傻等了,我想安安心心做事,不想有任何牵挂,对不起了。”说完他就转过了身,他就那么漠然地转身准备离开,陈兰觉得自己的心在一点点被撕扯,她不顾一切地扑过去从后面搂住他的腰说:“不要离开我,好不好?我爱你。”

 

张奇没有回头,陈兰无法看到他的表情,他一言不发地一点一点地掰开了她的手指,再也没说什么就抽身走了。陈兰感觉自己的心也被他抽走了,她无力地蹲下来,怎么也无法接受突然涌来的分手,她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陈兰度过了一生中最痛苦的时光,在那段痛苦中无奈地发现自己只爱张奇。她离开广告公司换了一份工作,每天努力地埋首于工作,想依赖忙碌忘却失恋的空虚与煎熬。但她一直默默地在观望着张奇的每一步走向,有一天王燕蓉突然兴奋地来找她:“我今天在街上遇到张奇了。”陈兰不解地看着她,遇到张奇的王燕蓉像中了大奖一样。王燕蓉沉浸在兴奋中:“知道吗?他现在生意做得可大了,一看就是财大气粗的样子,可过分的是他居然忘了我的名字,他倒是问到了倪冬。”她将脸伸到陈兰面前,一副故作神秘的样子,“你猜他将倪冬的单位记在哪?”陈兰依然一脸惘然,又自顾自说下去:“他从身上一摸就是一沓大团结,就那么随意地记在了大团结上。”陈兰还是一脸的无动于衷,王燕蓉有点不甘心地说:“我要到了他现在的电话号码,怎么样?你不想要吗?”陈兰很自尊,她没要号码,她想张奇要是有心,何必让自己没骨气地从别人那里讨得号码,再说她也不想让唯恐天下不乱的王燕蓉看出她的痛。

 

之后王燕蓉再没找过陈兰,后来才知道她和张奇好上了。她和那个瘦高男友早分手了,陈兰知道她跟自己的表哥李军一直很暧昧,这是导致她和男友分手的直接原因。王燕蓉的缠人本事陈兰很了解,她一开始就青睐张奇,既然得到了张奇的联系方法,且张奇还是单身汉,她岂肯错过?只是陈兰没想到张奇和王燕蓉挺认真的,他们居然将婚事提上了议程,若不是后来的变故,没准他和王燕蓉结婚了。

 

张奇在这边的生产结束了,要押送产品去卫城安装验收,又得在那边呆上一段时间。他不舍地跟如火如荼的王燕蓉分开了,他想离结婚日子还有三四个月,等手头的生意结束,考虑将生意转回老家来,以便跟她厮守。可他没有想到丢下的是不甘于寂寞的王燕蓉,在与张奇热线思念的等待中,她再次投向了李军的怀抱,这次她很不小心地湿了鞋——怀孕了。意外的是风流成性、从不肯被缚的李军铁心不许她将孩子拿掉,也许他是想最后抓住这个女人吧。他软磨硬施说王燕蓉这次怀的肯定是个儿子,他家那个独生女儿都上大学了,一直就想有个儿子来承继事业,老父母这么多年一直盼着有生之年能抱上孙子,他让王燕蓉随便开个条件,只要她愿意为他生下儿子。

 

生意人自有生意人的精明之处,李军拿出纸笔当着王燕蓉的面拟了合同。合同中将他承认王燕蓉的条件全部附上,且规定孩子一旦生下双方银货两迄,从此互不干涉永不相关。他甚至带来了老婆,三人当面签了合同。李夫人很达观地承认了借腹生子的现实,只是说为了孩子的健康成长,王燕蓉以后永远不许再在这个家庭出现。看在多年的情份与可观的金钱上,王燕蓉答应了,她当初缠上张奇无非是看中他是个有升值空间的绩优股,日后必定腾达,她打过如意算盘,神不知鬼不觉地装上一桶金后再嫁给年轻的张奇,即使他不幸堕入熊市,自己还有条活路。她聪明地将自己的人生走势作了透彻分析,并自信自己对张奇的影响力。王燕蓉的突然失踪终于召回了忙碌在外的张奇,他想不到才跟自己海誓山盟没多久的女人比他当初离开陈兰还要决绝。婚期就在眼前,家人甚至都通知过亲朋好友了。王燕蓉爱财的父母无奈地掩饰着说燕蓉只说想在婚前出去走走,不多久就会回来的,回来还要跟他结婚的,至于去哪了,他们真不知道。拼将了最后一搏,张奇终于丢下颜面来找陈兰,他风闻了一些王燕蓉的逸事,一个是陈兰表哥,一个是曾经走得很近的同事,他只有到她这里来求证。

 

多年没有见面,在这样的境地再次相逢,张奇自然很尴尬,陈兰却完全被他的突然出现震慑了,没顾上注意那些。她刚下班走出公司大门就意外地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前方,她怔了一下,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若干年前的黄昏,走出广告公司大门就能看到一个身影。她眯了一下眼神,还是不敢确定梦回到了身边,可那个熟悉的身影分明移向自己并站定到她面前。

 

张奇问她:“还好吗?”她回答不上来,她还没能从那份意外中回到现实,朝思暮想无法忘怀的男人为什么说走就走、说回就回了呢?等她回过神,她已随张奇迈进旁边一家饭店了,服务生请她点菜,她说了声“随便”就将菜单推向了对面的张奇。她终于能够静下心来好好观看这个自己时刻都在牵挂的男人了,他更有魅力了,青涩早已褪去,这些年的滚爬把他打造得更加成熟潇洒,只是看起来有点疲惫。

 

服务生走后他又问:“这些年过得好吗?”他的声音都比往年更显低沉柔和了。她淡淡地扯了下嘴角:“就这样吧,你呢?”脑中这才闪出王燕蓉来,对了,还有王燕蓉呢,一见到张奇她竟将王燕蓉忘记了。见他还在沉吟,她索性直接问:“王燕蓉现在好吧?今天怎么想到来看我?”他没有回答,开始检讨起自己过去的错失:“当初是我对不起你,不怪我吧?”陈兰觉得自己的心被戳了一下,这些年来的委屈,岂是一声“对不起”就能清除的?她强行忍住快要溢出的眼泪,扭过脸不让他看出,哑声接了一句:“当初都年轻,你有选择的权力,感情不能强求。”张奇呐呐地继续说了一声“对不起”。陈兰执拗地抬起头来说:“我只问你一句,当初你离开有原因吗?你跟我在一起的那些日子究竟有没有爱过我?”张奇老实地回答:“年轻时的感情我也说不清了,我想你总有吸引我的地方吧,离开你真的是为了生意。”陈兰不再问了,她再傻也明了,他要真爱自己回来为何没再找自己,却又爱上了王燕蓉?自己何必再犯傻,这样的求证只会更伤害自己,只会让自己这些年来的苦苦相思更显得可笑。她觉得自己一瞬间彻悟了她和张奇的情感,自始至终只是她一厢情愿着,因为只是她爱着他。看着面前明显心事重重的男人,她不争气地发现自己依然爱他,她也聪明地悟到他今天来找她并非旧情难忘,应该是为了那个美丽却又滥情的王燕蓉。

 

菜已上来,他让她别客气,举起筷子时她再次问及主题:“王燕蓉怎么了?”他终于不兜圈子了:“我也找不到她,突然就消失了,留话说婚期推迟,她要出去逛逛,真是莫名其妙。”她不解地问:“你们吵架了?”他说:“没有啊,一直挺好的,她挺温柔的,无从吵起。”她又眯眼看向这个自己深爱着的男人,在他眼里女人就这么简单,王燕蓉温柔?他究竟了解她多少?他知不知道她也对李军挺温柔的。她突然为张奇不平起来,他这么优秀,为什么要扯上王燕蓉那样的下贱女人?

 

他欲言又止,好久才说出话来:“听说她跟你表哥李军关系非同一般,你能透露点什么吗?”她迅速抬头看他,原来他都知道,他是甘心的。张奇看出了她的犹疑,摇摇头说:“我也刚知道,我一直不在家,一直远离这边的圈子,自然没人告诉我她这些事,再说我跟她之间的事也挺突然的,很多人还不知道。”她看着他,心想一个他不太知道的女人他可以谈及婚约,可自己这么爱他他却绝情离去。张奇看着面前的餐具:“当初她来找我说她一直喜欢我,只恨自己已有了男友,她说因为我她越来越不爱男友了,所以就分手了。她说知道我还没有女友才来找我的,我被她打动了。”“所以你们就准备结婚了?”“她说她再也不会我放手,她要跟我结婚,我想婚总要结的,家里的老父母眼巴巴地守着抱孙子呢,她又漂亮又那么爱我,有何不可?”陈兰无言,是啊,王燕蓉说声爱他就可以跟他结婚,自己这么多年放不下却是什么都不值,只因王燕蓉是个漂亮女人。

 

张奇盯着面前的餐具:“准备工作都做好了,她却什么也没说就失踪了。”“是谁告诉了你她和我表哥的事?”他难堪地用餐纸擦擦面前本就整洁的汤碗、调羹,又一一整理好,然后认真地盯着那些餐具,似乎还想再找出一点脏地方来。陈兰盯着他的忙碌等着他回答,终于他说了:“是表叔,我上次去卫城,忙得没时间跟表叔提到我和王燕蓉的事。”陈兰疑惑了:“你不是一直跟着你表叔吗?他对你的生活一无所知?”“我们现在生意分开做了,平时不太在一起,这次回来请他帮忙照应一下我的工程时才告诉他,他跳起来说她是李军的女人,你这傻小子插什么脚?我知道表叔不会骗我,他和李军是多年的朋友。”“你表叔本来就没骗你,是你自己骗了你自己。”张奇抬头诧异地看着陈兰,似乎在揣摩她这话的意思,良久他才认同地点点头:“是,我也就觉得我在生意场上混了这么些年,这次怎么就栽了呢?我居然信了她,还通知了亲朋好友,糗大了,我就是赶回来收拾这个场子的。”陈兰同情地看着张奇,对方也正看着她,她突然感到一丝羞赧,低头去夹菜。张奇的手伸过来了,熟练地从她衣领里一根红绳掏出一件在她项间挂着的东西,那是一个玉佩,是当初他俩逛街时买的,一人一个。他的声音低柔了:“你干嘛还留着这个?不值钱的。”她赶紧缩回身子把玉佩藏进衣内,淡淡地说:“对于你来说,它也许是块不值钱的石头。”

 

沉默的气氛又在他俩中间蔓延,良久他才又说了声:“对不起。”陈兰觉得他今晚请她吃饭好像就是为了说这么多声“对不起”。她说:“你没什么对不起我,都是我自愿的。”他说:“都是我的错,对不起,我一直忽略了你。”这次陈兰勇敢地抬头面向他了:“你没有错,我知道我没有王燕蓉漂亮,你是个生意人,更讲究面子上的东西,谁不希望自己老婆漂亮拿得出手呢?”张奇盯着她梦幻般地说:“不,也许以前我是这样想的,可现在我懂了,对于生意人来说,安稳才是最该考虑的前提。我真是没眼光,差点错过了你这么贤慧优秀的女人。”

 

陈兰发现自己完全傻了,她不敢确定她那天是不是一直在梦中游荡,为什么一切来得那么突然那么轻易?他跟她说什么了?他后悔没早娶她这样的女人做老婆,她多想抛下自尊告诉他自己愿意,自己是一千一万个愿意做他的老婆啊。

 

在原本应是张奇与王燕蓉举行婚礼的日子里,陈兰闪电般地做了新娘。对于他俩来说犹如一场马拉松,中间出了点小状况,但还是一起走到了终点。参加他们婚礼的男方亲友却有点转不过弯来,觉得新娘应是另一个,眼前却分明是这一个,他们觉得太神奇了,但他们无从知道原因,他们也管不了那么多。他们在偷偷议论新郎新娘不太般配的同时,如期地喝了张奇的喜酒。一切的外相终究掩盖不了真实,只有陈兰清楚这桩婚姻代表什么。婚后他基本都没好好看过她,他将更多的时间放在应酬上。她是贤淑的,一心一意担起了这个家的女主人角色。公公刚动手术需要服侍,婆婆身体不好一直离不了药瓶,这个家急需一个像她这样的女人分担照料。可张奇的过分怠慢终于将她激怒,她打算跟他理论一次,哪怕吵一回架让他清醒清醒也行。

 

那天又是凌晨,张奇带着一身酒味回来,却意外地看到陈兰坐在客厅里没有睡觉,他不看她,自顾自地洗漱。等他洗漱完毕陈兰才开口:“你每天这样是什么意思?”他趿拉着鞋子往卧室走去:“没什么意思啊,挺正常的。”陈兰跟着他进去不依不饶:“你是不是后悔和我结婚了?”他掀开被子:“没有的事,别瞎想了,早点睡吧。”然后夸张地打了一个呵欠。陈兰继续追问:“那是我这老婆做得不够?”张奇闭上眼睛:“怎么可能呢?你是个好老婆,我张奇有福气,娶到了你这样一个又顾家又能干的老婆。”“那你每天不着家的总在外转悠,你就这么怕看到我?”他似乎更困了,嘴里咕哝:“我是男人,男人总有男人的应酬。你别瞎想,睡吧。”

 

陈兰觉得自己胸口有一股东西堵住了,她心冷地看着男人对自己的敷衍,想起自己对这个家的尽职尽责,想起自己的孤苦。这就是自己要的婚姻?这就是自己一心爱着的男人?她苍白地问他:“你和我结婚就是为了挽回你在亲朋好友前的面子吧?”他不回答,扯起了鼾声。看着睡着的男人,熟睡时的眉峰都是蹙着的,他不快乐?他的爱情究竟在哪?陈兰悲哀地发现,这个男人连吵架的机会都不肯给她。

 

第二天张奇整理行李后告诉她:“刚才表叔来电话,有个比较大的合同,我得赶过去。”她什么也不说,默默上前帮他收拾。他有点不安:“我要赚钱养家,我想让你们过上富足的日子。”“过上富足的日子又能怎样?”张奇看着她说:“别这样,我知道你委屈,让你一个人照顾两个生病的老人,我也不安,可是我不能丢下生意不管,是不是?”陈兰豁达地说:“我没让你丢下生意,我照顾你父母没有怨言,我只是想让你时刻记得你有这个家、有女人。”他亲昵地将一只手搭在她肩上说:“你记住,我张奇永远不会抛下你们不管的,我的根在这,我父母在这,你在这。”

 

带着对陈兰的一番承诺,张奇又去了卫城。他没将生意挪回老家,却将生意彻底放到卫城那边了。他承认有这个家,一年会回来看两次,然后很快走掉。陈兰为他生下一个儿子,终于从无望的状态中活了过来。她将公婆照料得很好,安顿好家务后就把全部精力放在儿子身上。她不缺钱,可张奇生意越做越大离她越来越远,直到有一天她从别人口中确定他在卫城又有了家。正如那句最著名的话:当事者总是最后一个知道。也许那是早就发生了的,陈兰应该想到这一层的,她只是一直不肯面对现实而已。她觉得自己的幻梦终于打破,然而她又岂能再次放手?一切已成定势,家庭就像一台钟,每个人都是钟上的零部件,拆掉哪个扔掉哪个坏掉哪个都不会和谐的,她就是那个终日摆动着的钟摆,她最不能停,只有她的摆动才能驱动这个家往前走。

 

公公在满足与不安中离开了人世,她完成了一个职责。张奇那次回家,他们的儿子却对他很疏远,在儿子的记忆里,“爸爸”永远在远方。那天张奇进门跪在他父亲灵前,首先听到的是母亲的哭诉:“不管你在外赚了多少钱,我只要一个安稳的家。我和你爸身体不好,我们一直想一家人和和睦睦住在一起。你看你儿子都不认你,哪还有点当爸的样?还有陈兰,你对得起她吗?这个家没有她不知散成什么样了,你爸能活到今天?你知不知道他走得有多愧疚?”张奇低着头,母亲越说越气:“我们过的什么有钱的日子?这还不如从前,你连你爸的终都没送,有你这样的儿子吗?”很多亲戚过来劝慰,陈兰也上前拉婆婆:“妈你就少说两句吧。”然后又去推张奇:“你就不能跟妈认个错?”张奇转身看了她一眼,陈兰觉得脚底生出一股冷意,他慢慢起身说:“我做错什么了?没有我这个家能这么安稳?我辛辛苦苦的不就是为了让大家过安稳日子?我是对不住爸,我没能给老人家送终。可这不是事发突然吗?我不是一听到消息就立即往机场赶了?”他又转身看向陈兰:“我承认我张奇这辈子也对不住你,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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