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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爱情
人气:    发布时间:2019/4/17

史姨正提着一篮子菜上楼。

 

史姨家住六楼,再加上底层,其实是七楼。史姨提着满满一篮子菜,有黄瓜、茄子、胡萝卜,红红绿绿的真是好看。这要是让一个画家看到,说不定会把篮子作为素材马上画出一幅水粉画,可眼下的史姨没有那份心思,她只盼着把一篮子菜快点提上六楼。可是史姨的腿不给力,多年的风湿关节炎使她的腿像有一百根针在扎,她只能咬牙坚持着。

 

史姨的家里只有她和八十岁的老母亲,老母亲三年前摔坏了左腿,医院怕担责任,不敢给还患有心脏病、高血压的老母亲做手术,只是简单地把她左腿的骨头复了位。可是等到左腿养好后,发现右腿说什么也不和左腿配合,结果是史母的两条腿都是好的却不会走路了。好在还有轮椅,于是史母便整天在轮椅上过活,就是下不了楼。史母的大孙女史梅花的话说她才是当之无愧的祖母级的“老宅女”。史梅花在一家超市当收银员,整天都在网聊,说话口无遮拦。

 

史母唯一的爱好就是给小自己四岁的妹妹打电话,她的耳朵有些聋,所以说话的声音特别大:“告诉你吧老姨,我现在住的偏单找房管局的熟人早过户给老二了,老三也不吃亏,老二给老三20万,要是搁现在就得去公证处了,四个孩子都得去,有一个不同意都不行。”

 

史姨站在门口听个满耳,她的脑袋轰地一下变成了两个,两条腿往前挪着走到史母面前:“妈,您刚才说的什么?”

 

史母看见史姨回来,立刻惊慌失措地说:“招弟来了,我不说了。”接着就把电话挂了。

 

史姨又问了一遍:“妈,您刚说的什么?”

 

史母若无其事地说:“和你老姨聊天,没说什么。”

 

“您说的是房子的事吧?我已经听见了。”史姨毫不含糊地说。

 

“我现在要吃饭,你做了吗?想饿死我啊,没门儿!”史母大声说,史母永远都会拿出母亲的威严,仿佛史姨还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

 

一篮子菜孤零零地待在门口,像没人要的孩子。史姨把一篮子菜提到了厨房,她没有择菜洗菜,而是拿出手机拨通了老姨的电话:“老姨,我是招弟啊,我妈刚才跟您说的是房子的事?”

 

“我不知道啊,再说你们家的事我也不掺合,我还有事,先挂了啊。”

 

史姨明知道在老姨那里问不出个什么,但她还是抱着一线希望,不然她还能去问谁呢?

 

史姨是家中的老大,小时候她很为自己的出生自鸣得意,因为她从小就听姥姥说父母生了她后两年没有再生孩子,于是就给她改名叫招弟,这一改还真灵,果然招来了三个弟弟,她比三个弟弟分别大三岁、五岁、七岁。

 

史姨深褐色的头发,长长的眼睫毛,雪白的脸上有几个小雀斑,记得别人总爱双手捧着她的脸端详一阵子后像考古专家鉴定古代文物似地下结论:你别是个外国孩子吧?母亲常说女孩就得干家务,更何况你是老大。史姨在母亲的教育下,十来岁就开始给三个弟弟洗衣洗澡,一直洗到有一天学校通知她去内蒙古插队落户为止。

 

史姨的同学们欢呼雀跃地唱着“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都在传说内蒙古大草原上有吃不完的羊肉、喝不完的牛奶。

 

史母给史姨一个掉了瓷的脸盆和一床薄被,父亲给了她一个悲伤的眼神,趁别人不注意时把两张一元钱塞在了她的手里。

 

史姨插队落户后,按照当时的政策,家里如果有一个孩子下乡,那么另一个孩子就能留在城里,于是她的大弟便名正言顺地进厂当了工人。二弟害怕插队落户,便早早地进技校去学修车。等到三弟上高中时,插队落户的政策取消了,三弟考上了大学,现在是工程师。

 

当年的史姨下火车倒汽车,下汽车倒马车,最后来到了驻地。所谓的驻地只是几间破毡房,史姨终于明白了父亲的眼神。零下40度的天气可真叫冷,春种秋收,夏修水利,史姨甩开膀子年复一年地大干,男同学都比不过她,于是史姨第一个入了党。年轻的史姨与一个叫赵启明的男生互生好感,一开始他们只是互相交换书看,看的都是《青春之歌》、《牛虻》等等,那时他们开会不敢坐在一起,远远地互相看上一眼就能甜蜜好几天。党支部书记发现了端倪,他对史姨说:“你是党员,又出身于工人阶级家庭,根正苗红。可赵启明是资本家的狗崽子,虽然他的表现不错,但也只能算是属于可以改造好的一分子,你要讲究门当户对。”从那以后史姨再也不和赵启明交换书看,也不敢再多看赵启明一眼。后来史姨第一个被推荐返城,回城后她经过培训当上了小学老师,她的那段爱情还处在萌芽状态就这样夭折了。

 

前年内蒙古知青聚会,史姨得知赵启明是聚会的发起者、买单人和最尊贵的客人。那天飞机晚了点,听说赵启明要晚一会才到。史姨坐在五星级宾馆的角落里,喝着平时难得一见的陈年普洱茶,耳朵像雷达一样地在收集着关于赵启明的各种信息——赵启明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大学生,医学院毕业后他又出国读研究生,最后留在了美国,现在已经是世界著名的血液病专家。赵启明的妻子玛丽是个演员,非常漂亮,获得过奥斯卡提名奖。史姨得到这些信息后假装去上卫生间,然后悄悄溜回了家,因为她不敢面对成功的赵启明和他美丽的妻子。

 

返城后,史姨在一所小学教语文,那时每月30几块的工资要被母亲收走一多半。史母天生就有表演的本领,眼泪在需要的时候会马上喷涌而出,于是史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叙述着那个要命的故事——我生你时大出血差点死了,你是我的要命鬼,你那三个兄弟也是我的要债鬼,他们都得娶媳妇,不然我怎么对得起你们老史家?史姨的心常常被母亲的眼泪泡软、被要命鬼的故事击垮,她非常愧疚自己差点要了母亲的命。她觉得自己永远欠母亲,便答应晚几年再找对象,以便在经济上帮衬一下家里。史父在家里没有半点发言权,那时年轻漂亮的史姨拒绝了好几次提媒,弄得学校的老师不明就里地认为史老师心太高、气太傲。

 

转眼史姨三十好几了,成了傍晚市场上剩下的白菜,这时邻居大婶给史姨介绍了铁道兵齐源。齐源长得敦敦实实,不爱说话,一闲下来就看书。史姨终于在史母“女大留不住” 的怨言中和齐源结婚了,新房是齐源单位分配的十平米的小平房,夏天热冬天冷,可史姨觉得很温暖,因为那是他们二人的世界。他们在刷得雪白的墙上挂了一幅中国地图,史姨说那样随时都可以看到齐源又在哪里修铁路去了。桌上摆了一个相框,七寸的相框里并排摆着史姨和齐源的一张一寸照片,显得格外空旷。齐源离家的日子里,他写回来的信便成了史姨最大的安慰。没想到齐源还是一个文学青年,他经常把苏联诗人的诗歌抄在信尾寄给史姨:“等到大雪纷飞,等到酷暑难挨,等到远方不再有家书传来,等到等待的人都不再等待,我是怎样地回来,只有你我明白,因为你和别人不一样,你善于苦苦地等待。”

 

不料齐源最后一次回家是躺在骨灰盒里回来的,史姨没想到他会是这样回来,当时史姨已经怀孕三个月了。单位领导对史姨说是在一次排除哑炮的过程中哑炮忽然爆炸,齐源牺牲了。史姨听后昏了过去,之后,只要一有空她就会拿出齐源写的几十封信一封一封地看。

 

之后史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劝史姨做人工流产,说是生下来孩子就没爹,以后带着个拖油瓶也不好找对象,史姨万般无奈之下做了人工流产。史母又借口回娘家坐月子好,于是史姨就住回了娘家。不久史姨的大弟结婚,因为没有房子,就在史姨的老房子里办了喜事,于是齐源的700 块钱抚恤金被大弟结婚借去,从此再也没说还钱的事。史姨只在床上躺了三天,史母的脸子就拉了下来:“三个月的小产能当月子坐吗?那么金贵,我生你时大出血也没怎么坐月子呢。”史母总在关键时刻提起生史姨时差点死了的事,这是史母嘴里的紧箍咒,一念史姨立刻缴械投降。史姨心里虽然悲痛万分,但碍于面子不好意思对别人说,于是憋闷在心里大病了一场。后来平房动迁,政府给了一套独单,史母又做主将名字改成了大弟的名字,史母对史姨说你将来结婚男方要有房子的,哪有女的倒贴房子结婚的呢。

 

一年后史姨病好了,学校与其他学校资源整合,新的学校在很远的地方,而且教师都要考试上岗。于是史姨下岗了,每月只发400 块钱,和史姨一同下岗的还有父亲的身体,父亲多年的肺心病发作了,史母说:“现在家里就你一个闲人,你不伺候你爹谁伺候啊?你三个弟弟都请不了假的。”史姨望着父亲忧伤的无助的空洞眼神,只好担负起在家伺候父亲的大任。

 

史姨每天买菜做饭洗衣、收拾家务,史姨的400 块钱也被史母派上了各种用途。一次史姨发现自己竟然没有钱去买卫生巾,于是史姨对史母说:“妈,我身上一分钱都没了。”史母朝史姨的衣服口袋扫了一眼说:“也没见你买什么东西啊?”

 

“家里每天不都是我在花钱吗?”史姨辩解着。

 

“我生你时差点搭上命,那得值多少钱啊?我养你又花了多少钱?”史母另一个本事是你说这个问题时她话题一转而言其他,于是眼前的问题又被搁置起来。

 

终于有一天,父亲忽然昏迷不醒,史姨喊来三个弟弟把父亲送到医院。不久父亲成了植物人,史姨的三个弟弟躲到一边嘀嘀咕咕,都说没钱治疗,史姨只好把父亲又接回家。从此后三个弟弟借口工作忙,谁也没有来看过父亲一眼。史姨望着父亲紧闭的双眼,心想父亲要是能睁眼看一下自己多好,哪怕是一个忧伤、无助、空洞的眼神也好啊。

 

一天中午阳光洒满屋子,母亲正在睡午觉,史姨打来温水给父亲洗脸,因为这时候屋里最暖和。史姨洗着洗着,父亲忽然睁开了紧闭的双眼,史姨吓了一跳,她终于说出了她想说的话:“爸,我是您和妈亲生的吗?”

 

“招弟啊,你怎么不是我和你妈亲生的呢?”

 

史姨的心得到了一些安慰。

 

半晌,父亲忽然小声问:“你妈呢?”

 

史姨说她在睡觉。

 

父亲这时才说:“招弟我活不了多久了,有件事我不能烂在肚子里——你是我们从孤儿院里领养的。”

 

史姨一下子迷糊了。

 

“快看看你爸的尿接满了没有?”隔壁的史母突然喊起来,史姨一惊,慌忙去看父亲尿管下面的塑料瓶。

 

一天史姨上街去给父亲买尿不湿。天气很好,柳树嫩绿的枝条随风摇摆,史姨的心情也随着好了起来。路上碰到了老邻居郑大娘,郑大娘笑嘻嘻地把史姨拉到一旁说:“招弟,我闺女的一个同事媳妇没了一年,大伙正张罗给他找对象,他有个十二岁的儿子,是个会过日子的好男人,我觉着你挺合适的。”

 

史姨的脸红了,她不好意思地说:“这事我得回家问问我妈。”

 

“你都多大了?怎么还用你妈决定?你三个弟弟都是自己搞的对象,谁也没问过你妈呀,日子不都过得有滋有味的。”

 

史姨的心怦怦跳,她又想起了齐源,甚至想起了现在都不知道在哪里的赵启明。

 

几天后郑大娘来到史家,看到史姨的父亲昏睡不醒,叹口气后就和史母聊闲,聊着聊着郑大娘忽然一拍大腿好像刚想起来什么似的:“我说招弟妈,前几天我在闺女家住着,听她说她一个同事的老婆死了,带个儿子,想找个对象,我想来想去觉得咱们招弟挺合适的,要是和他结婚了,招弟说不准还能生个大闺女,我四十二还生我老闺女了呢,哈哈哈!”郑大娘笑说着,仿佛又沉浸到四十二岁生闺女的喜悦里。

 

“哎呀我的天,这大岁数守不住了,又不是没尝过男人滋味,家里有个病爹伺候烦了,就托个人来说媒?他爸你睁眼看看你闺女,还不如让我死了算了……”史母立刻嚎啕大哭,那场面是郑大娘和史姨都没有想到的,二人一时不知怎办。

 

过了一会儿,郑大娘朝史母撇一眼说:“你不愿意就算了,也不至于这样啊。”说完郑大娘就往外走,史姨无言地目送郑大娘离开。

 

那天史姨在医院排队给父亲取药,取完药后看见郑大娘在不远处用一种怪怪的眼神看着她,史姨便拿着药走了过去。史姨想起了那个“会过日子的好男人”,她不好意思地对郑大娘说:“那事就算了吧,我爸还病着,家里也离不开。”

 

郑大娘说:“那事先搁一边吧。招弟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告诉我你什么时候有的那个本本?”

 

“什么本本?”史姨问。

 

“我就直说了,听说你有精神病,国家还发给你一个精神残疾证,说是有了这本本杀人都不偿命的。”

 

史姨突然觉着被人在背后捅了一刀,刀尖直扎在心口,她抱着一堆药有些站不住了……

 

郑大娘气呼呼地:“多亏没给人家介绍,要是结婚生了孩子,这病都会遗传,那不是缺德吗?”

 

郑大娘说完,靠着树干的史姨疯了一般地追上去:“郑大娘您等一会儿,我问您,您看见过那种本本吗?”

 

“我没见过,谁会把那种本本拿出来显摆?”

 

“那您见过我犯过精神病吗?”

 

“我也没见过,但问过你妈,你妈说你整天拿药顶着的,你妈说的我能不信吗?”

 

“那郑大娘我问您一句话,你知不知道我是我妈亲生的?”

 

“苦命的孩子呀,唉,我还有事。”郑大娘转身就走了。

 

史姨又一次糊涂了,到家后她放下药就直奔史母:“妈,您跟邻居说我有精神病?整天靠药顶着?”

 

史母正在用手按摩脸,她每天100次从不间断,功夫没有白费,史母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至少要小10岁,她从手指头缝里看了一眼史姨后阴阳怪气地说:“有没有精神病,你自己照镜子看看去,还问别人,真是的。”

 

史姨走到落地镜前,镜子里的自己头发很短,已经有不少白发,风一吹有些凌乱不堪。一件夹克衫洗得发白,肥肥大大地罩在身上,那是大侄女史梅花要扔的衣服,史姨捡来穿上了。破旧的旅游鞋也是史梅花所赐。镜子里的自己双眼直勾勾的,不知道在看什么。史姨忽然想起了小学课本里的祥林嫂,那个头发花白、衣衫褴褛、反复讲着“阿毛”故事的得了精神病的祥林嫂。史姨不明白,曾经人见人爱的小姑娘怎么变成了一副神经病的模样?

 

半年后史姨的父亲终于死了,史姨的心上一下子空荡起来。

 

不知什么时候史母摇着轮椅来到厨房:“还没做饭?想饿死我啊。”史母大声质问着。

 

史姨靠在厨房的窗户旁,中午的阳光非常强烈,在史姨身上镀了一层金黄,她仿佛一具木乃伊一般。

 

“死丫头,我问你呢,你别惦记这偏单,没你的份儿,我死了也没你的份儿,再说咱俩还说不定谁先死呢。”

 

史姨纹丝不动地靠在窗户旁,任凭史母喊叫着。

 

“死丫头你可别先死,你要是死了,他们就会把我送进养老院。我和你一样,名下都没有房子,你老姨当初把房子过户给儿子了,现在被儿子轰出来了,住在闺女家呢。”

 

史姨还是纹丝不动,史母说完身子向前一扑,可离史姨还有一米,于是史母摔在地上,不久便死了。

 

史母的葬礼办得远不如老伴,草草潦潦的,可葬礼办得再风光又给谁看呢?邻居们来吊唁时,史母的三个儿子竟然都面带喜色说:“哎,八十岁的人了,喜丧啦,喜丧啦。”

 

史梅花把张罗待客的史姨拉到一边:“大姑,我高中时的班主任罗老师您还有印象吗?您见过的,因为你替我爸去开过家长会。”

 

“没印象了。”

 

“您再好好想想。”

 

“有什么事?”

 

“是这样,罗老师老伴死了,我想把您介绍给他,您看怎样?”

 

史姨的大脑轰地一响,她吃惊地望着史梅花,仿佛不认识一般。史梅花的脸上寻得见她奶奶的影子——高颧骨,薄嘴唇,黑皮肤。史姨顿了一下:“妈的尸骨未寒,我就开始谈婚论嫁,这合适吗?”

 

“都什么年月了?有什么不合适的?”史梅花不屑地说。

 

“我是老脑筋,你们这一代人都太心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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