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编:何朝礼
主办:南充市嘉陵江经济文化协会
协办:南充市电影微电影协会
违法和不良信息举报:0817-2319868
邮箱59405888@qq.com
当前位置:首页 > 西部文苑
梦里的深潭
人气:    发布时间:2019/4/17

这是郑贵第三次走进唐医生的诊所,他还是不能适应浓烈的草药味,那股草药味像一条厚重棉被蒙住头,让他难以呼吸。闻到那种味道,健康的人都会感觉到疾病的阴影笼罩在身,神情也会阴郁下来,但他还是愿意进来,不仅仅是为了抓药。唐医生坐在桌后的椅子上,正伏案翻着一本厚厚的有插图的药书,还是郑贵上次来看见的那一本。他右手握着笔在一些句子下划线,那些线条仿佛就是向导,领着他走进医药深处的殿堂。他左手旁有一本《汉语小词典》,硬板封面沉积着污垢,仿佛时光的排泄物。唐医生矮小粗壮,六十多岁,头发花白,眼睑松弛并有些浮肿,上着草绿色中山装,扣子扣到了领下的第二颗,桌子下的脚上是一双黑色的老北京布鞋。他的身后是一排两米来高的铜色药柜,有许多抽屉,银白拉手下都贴着白色纸条,上面写着药名。靠门有个玻璃柜,里面有三层白漆木板,每层都摆放着西药和中成药。比起他身后高大的草药柜,玻璃柜显得矮小拘谨。药柜旁的墙上贴着一张两尺见方的女人像,脸上带着浅淡微笑,四十来岁的样子,郑贵好像在哪见过,但一时又想不起来。虽是白天,诊所里却光线暗沉,木椅木桌,摆设简陋,让整个屋子陷在了旧时光的慢生活里。如果一个穿着鲜亮裙子的时髦女子走进屋子,会有穿越时空的感觉。但这并没有阻止她们走进来,郑贵第一次带着六岁女儿来的时候,正好碰到唐医生给一个打扮入时的女子看病,唐医生手里烧着一张纸钱,在离女子的脸一尺远的地方绕来绕去,嘴里叽叽咕咕念着什么,红红的火光在女子光洁的脸上晃来晃去,女子的脸忽明忽暗,像水波中浮动的红月亮。待到纸钱快烧到手指,他才把它丢进靠墙的一个空桶里,桶底猛地红了一下又很快沉进昏暗里,然后他才转身坐到桌前写处方。

 

唐医生见他进来,抬头看了一眼,然后把笔夹到书页中间合起书本,轻声问:怎么了?郑贵说:胸口和嗓子有点辣,还有点轻微咳嗽,可能是烟抽多了。郑贵说完递上一支烟,唐医生摆摆手站起身,拉开身后的一个抽屉捏出两张纸钱,让他走到空桶旁点燃后把纸钱拿着,快烧完时才丢进桶里。郑贵从身上掏出打火机点燃纸钱,唐医生立刻微闭着眼,两片厚嘴唇快速低沉地敲打出一串零碎模糊的字音,郑贵感觉他牙齿之间吐出的都是一些偏旁部首。郑贵把快要烧尽的纸钱丢到桶里的时候,唐医生停止了念咒。唐医生走向药柜,先在桌面上铺上一方深蓝色有划痕的塑料片,再从抽屉里抓出一撮一撮细碎的草药放在小秤里称量,多的放回抽屉,称好的就倒在塑料片上。唐医生一共称了四种草药,拌匀后倒进一个牛皮纸袋封好口,最后从玻璃柜里取出一盒黄连口服液,叮嘱郑贵:草药分两份熬煮,一份两天,一天两次,口服液一天两次,要跟草药错开服用,另外烟少抽,戒一段时间最好,二十块钱。郑贵把钱递到他手上说:唐医生,我姑娘得的那个病来你这儿看的,吃了三副药就好了,再没犯过;上次你给我开的两包药吃了一星期不到,腰就好了,真得感谢你,今晚一起吃个饭吧。郑贵就住在诊所后面不远的小区里。唐医生说:好,看你是一片诚意,我去。

 

郑贵手捧草药出了诊所,回家后他拉开书桌的最下层的抽屉,把手里的草药跟第二次唐医生开的两包草药放在一起。

 

我认识你是三年前,那天碰到你,用你的话说是偶然,是的,就是偶然,是偶然救了我。我曾跟你说过,我在镇上教了十年小学,岳父那时是教育局长,把我和媳妇丽梅调进了城里的职中,调动之前我和丽梅都不太相信他也和我们同一天进了职中。职中有三百多个学生,教师五十三个,许多学生初中毕业后宁愿打工也不愿来都职中。一周我就七节课,休闲时间很多,渐渐便生长出一些空洞,我不知道拿什么把它们填满。我用阅读填进去,还是白茫茫一片。我跟几个朋友喝酒闲聊,时间长了发现聊天内容多是相似的,我想说一些更远的话题,远到生活层层叠叠尘埃埋藏的深处,可他们并无兴趣,常常我说到半截时他们就岔到老路上去了,渐渐地我们都觉得没什么可聊了。在镇上教小学时,每天大量时间被上课备课改作业占用,说不上快乐,只感到繁忙。现在我没有了紧张忙碌,令很多人羡慕,可我却跌进了空泛的日子里。很多同事不像我,他们似乎都找到了乐趣,有的沉醉在麻将桌上,有的开商店,有的在炒股,我对那些没有兴趣,我只是胡乱地活着。

 

好长一段时间我都在做同一个梦——我爬上一座山,树林密布的山腰出现了一个山洞,洞里有一潭浓绿的深水,洞顶崖壁上挂满尾巴似的青苔,末端的水珠滴落在水面上却听不到声音,不知那潭有多深,也许里面藏着怪物,我心生畏惧,可往上走的路只有崖壁上巴掌宽的一条,我不能不走。每走一次我都会从崖壁落进水潭里,还没落到水面我就在恐惧中醒来了。一次,我梦中挣扎的手甩到了丽梅头上,收回来时发现自己额头上汗津津的。我不明白这个梦隐藏了自己意识深处的什么东西,它不仅侵入我的睡眠,也侵入我清醒的白天,它像幽魂在我心中毫无预兆地闪现。我陷落其中无力自拔。我想摆脱这样的生活状态,于是重新打量自己三十四年的岁月,想从中搜寻快乐的时光。童年在我意识里浮升上来,那时满山林地跑,伙伴们说哪里有个鸟窝立刻去掏,有人在镇上看到一个赤裸的疯子我们立刻去看。伙伴间常常会展示一些自己的玩具,一辆泥巴做的小车、一把木头做的手枪都会吸引伙伴们的目光,总之我们活在无边的快乐里。

 

现在那样的快乐没有了。晚上我独自走到街上毫无目的地逛,直到身体劳累才回家。丽梅说:让你去打麻将你不去,让你开饭店你也不开,每天闲逛,小心成了疯子。女儿说:爸爸你疯了就让妈妈开车,妈妈死了我就来开车。丽梅瞪了女儿一眼:你巴望我死啊?女儿双肩收拢撇了一下嘴说:没有。我跟丽梅说:你别打麻将了。她说:别的我没兴趣,打麻将还能赢点钱。我说:你可以去跳广场舞啊。她说:我天生不爱跳舞,也不爱看别人跳。我拿她没办法,就像她拿我没法一样。晚上我用大部分时间跟女儿聊天,教她画画。白天女儿去了学校,我没课时又闲了下来。

 

午觉起来推开窗子,天色阴沉地飘着细雨。我在沙发上坐下,目光无所视,脑袋空得像一座被遗弃的荒芜老城,意识像一股青烟飘荡在渺远的未知之境。呆坐了一分钟,意识慢慢聚拢到身上,我终于回归到自我,看到了电视机屏幕里自己苍白的影子。我起身去厨房倒了半杯酒一饮而尽,酒在肚子里愉快游走,心在酒精的渲染下缤纷起来,看看窗外的细雨,我想在雨中走走一定不错,于是推门出去。

 

一个月后,郑贵邀唐医生来家里吃饭。唐医生一开始不愿喝酒,最后在郑贵的力劝下喝了半杯。唐医生说他很少喝酒,酒喝多了做不成事。郑贵说:六十多岁了,你该安享晚年了。唐医生说:谁说我没安享晚年,我做事也是在安享晚年。哎,记得你说过一句话叫世界是我的表象,这个我字很关键啊,什么都是我创造出来的。郑贵笑着说:那不是我说的,我只是引用了叔本华的话。唐医生问:叔本华是哪个?郑贵说:一百多年前的一个德国哲学家。

 

客厅的光线暗下去,郑贵打开天花板上的枝形吊灯,唐医生喝了几口酒后激动起来,说起自己的人生经历——他小时家穷,只上到小学三年级就退学了,十八九岁跟村里一个劁猪匠学艺,后来学会了给猪牛打针,给人打针是在自己身上试出来的,再后来跟一个草药医生认识了一些草药,乡政府看他好学,让他干了二十年赤脚医生,后来有学历更高、专门培训过的医学人才了,乡政府给了他一点钱把他打发回家了,七年前考到了医师资格证,他就开了诊所。

 

郑贵喝了酒大着胆问:你烧纸念经是跟哪个学的?郑贵声音漂浮,像找不到方向的一缕青烟。唐医生回答:跟我的老父亲。他顿了一下接着说:我父亲会看风水看日子,还会驱鬼,村里好多人请他,生意好得很。可惜他十五年前走了。郑贵说:开了诊所后,你看病还烧纸念经?唐医生说:停过一年,发现看病的人少了,后来我才又搞起来,开始的时候我还跳神,连哼带唱地整病,后来不搞了。郑贵说:他们不相信?唐医生说:你相信吗?郑贵说:我说不清楚。郑贵还想问上面是否知道他烧纸念咒,觉得自己问得太多了,没有说出口。这时手机铃声响起,唐医生从中山装口袋里抓出手机看一眼屏幕,说“好好好,我就回来了”后挂断。郑贵问是谁,他说是你大妈。天已黑尽,郑贵说我送你回去。他说你喝了酒不能开车,郑贵说没事。郑贵让他坐在副驾驶位上,他说我坐后面,你看好路,我不跟你说话。

 

唐医生居住的村子在城郊,有公交车,他每天都是乘公交车来回诊所。那个村子郑贵去过,记得是跟朋友去吃年猪饭。路上车少,出城后除了车前的灯光,周围是一片漆黑。进村转过几条曲折的巷道,最后在一道窄窄的红色铁门前停下。唐医生让他进去坐一会儿醒醒酒,他犹豫了几秒后关了车门跟着唐医生进去了。小院子被头顶上的葡萄枝叶覆盖,上了四级石阶走进一楼的客厅,立刻灯光明亮晃眼,一个微胖妇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郑贵在诊所见过的,那是唐医生的妻子。郑贵喊了一声大妈,女人起身给他倒水。唐医生指着靠门的一个单座沙发说:我的专座,来坐坐看。郑贵走过去坐下,坐垫很硬,郑贵心想下面没有弹簧海绵之类,笑说:这沙发特别。唐医生妻子接口:他是个怪人。郑贵回到长沙发上坐下,观看屋内的陈设,多年的陈旧家具、蒙着灰尘的年画使整个屋子显得晦暗。电视旁的柜上摆着两个香炉,里面插着几支烧了半截的香,正中是一支小孩手腕粗的红烛。柜上的墙上贴着一张跟诊所里一样的女人半身像,下面有印刷体“四十五岁”几个字。别人家的柜子上面都是贴的毛主席像或自己的祖先像,唐医生怎么贴个女人像,郑贵想不明白。唐医生看郑贵盯着女像看,说:我的偶像。郑贵扭头看着他问:她是哪个?唐医生说:一个很有成就的人,我这一辈子的研究,目标是做到她四十五岁时的成绩。郑贵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这时唐医生说:我带你去看看我的工作室。

 

郑贵跟着唐医生走到院子西边的一间平房前,唐医生从腰间掏出一把钥匙打开门,拉亮灯。屋里像是一个化学实验室,桌子上、台架上都是瓶瓶罐罐、烧杯、玻璃管、酒精灯、水槽。唐医生揭开桌上的一个浅蓝布罩显出一台显微镜,还没等郑贵看清他就套起了布罩。唐医生说:我研究的都是草药。

 

我出门的时候没带伞,雨不大,我喜欢雨丝凉凉地落在脸上。小城罩在薄薄的一层氤氳里,像一幅新鲜绘画抬手就能轻轻抹掉。对于这座小城,我像一片淡淡的树叶,它只要吹一口气我就会失魂落魄地飘远。那杯酒还是有劲的,它像个淘气的孩子使劲摇晃着我的神经。不过路还没变形,脚步还走得稳,没有显出酒在上面摇晃的步态。你也许能猜到我喝那杯酒是想给自己找点乐趣,我能理解那些酗酒的人,他们就是给自己找点活下去的乐趣,很无聊的人才这么干,我就是无聊的人,只是我还没无聊到不可救药以致于经常酗酒。

 

那天酒后我走到城外的河边,河堤是沙子路,清晨下过一场大雨,路面被车轮碾压得坑坑洼洼,有裸露的黄泥,有车轮大的水塘。我的双脚走在有沙子的路面上,边走边看身边汩汩的河水和远处灰雾笼罩的群山。一个打着雨伞的男人走过来,他走得慢,也是边走边看,仿佛很享受这细雨中的景致。我走到一块黄泥路面时脚下一滑,身体前扑,双手撑到地面,脚用了几次力都站不起来。撑伞的男人走到我面前,嗓音轻飘得跟淡淡的氤氲差不多,他说:要我拉你一把吗?我说:你愿拉,我感谢,你不愿拉也很正常。他抓住我的胳膊说:你也得使把劲儿,否则我也拉不动你,因为你毕竟是个男人。我站起来后笑着说了声谢谢你。他皮肤微黑,眼睛小到几乎没有,很是深邃:出门少喝酒,危险。这时我的身体又微微晃了一下,他立刻扶住我把我拉到沙子路面上,实际上我没有他想象的那么醉,我对他说:咱们去喝一杯。他说:喝酒就算了,我送你走到前面的公路上。我说:你是个好人。他笑了一下,露出的牙齿之间有很宽的空隙,仿佛洪水过后的拦河桩。

 

从那天开始我跟你认识了,你在邮局上班,有个十岁的女儿,是小城小有名气的作家。后来你说那天你正构思一篇小说,值班室突然来了一个瘦精的农村老头,中气十足的大嗓门跟他同伴聊个没完,震得玻璃窗都在咔嗒咔嗒响,关上窗子都阻止不了那子弹般的穿透力。你心中烦躁,于是想在细雨中去沉淀一下心境,来到河边时才碰上我。那天下午我们在街心花园的石桌旁坐了一个多小时,言谈中你知道我读了一些书,觉得我算是一个有思想的人。后来你说那天跟我聊了一会儿烦躁没了,在那个大嗓门叫唤的两个夜里完成了那篇小说。

 

自从遇到你,那个深潭在我的梦中慢慢消失,脑袋变得踏实安妥。

 

天空已经罩上黑幕,郑贵在房里指点女儿蓉蓉画画,客厅里的手机铃声响起。他走出去拿起手机,是唐医生让他到他家去坐坐。出门前,正看电视剧的丽梅叮嘱他开车不要喝酒,他没言语。丽梅补了一句“听到没有”那声音响亮得仿佛要敲碎两人之间已经形成的坚硬的沉默。

 

郑贵把车停到唐医生家门口,走进院子时发现唐医生实验室的窗口亮着灯,窗玻璃蒙着,透出的灯光像浑浊的记忆。东边厨房里传出碗碟碰撞的声音,客厅里明晃晃的,却没有人,电视里正播放古装剧。郑贵走进厨房,唐医生的妻子正在洗碗,他问:唐医生去哪儿了?唐医生的妻子回答说:在实验室里。这人神经得很,刚给你打电话,突然想到什么就钻进实验室了,你在客厅里看电视等他。

 

郑贵坐在客厅里的长沙发上,抬头看了看对面墙上的女人像,然后把目光移到屋里的陈设上,这时唐医生的妻子走进来给他倒茶,说:他有时半夜会突然起床去实验室弄上一两个小时,刚才才进去,还不晓得他什么时候出来。他在实验室里是不许别人打搅的,你慢慢等。郑贵点了一下头。唐医生的妻子又说:他朋友少,但喜欢跟你来往,说你有见识。郑贵谦虚地回应了一句后起身向唐医生妻子告辞,说下次再来。

 

郑贵的车快要进城时手机响了,是唐医生,郑贵把车停在路边按下接听键,唐医生说他已经出了实验室,说想带他到不远的山上转转。郑贵问去山上干什么,唐医生说去了就知道。唐医生的语调里流露着明晃晃的兴奋,郑贵调转车头往回走,车子一进巷子,就发现唐医生双手叉腰地站在家门口,像个骄傲的将军。唐医生坐在副驾驶位上从衣袋里摸出一个巴掌大的玻璃瓶,拧开盖子仰头喝了一口说:你要开车,就别喝了。郑贵问:什么事让你这么高兴?唐医生说:研究有大进展,前天找到一个分子式,写在本子上的时候漏了一个元素,昨天计算时总是不对,今天晚饭后又查看了一下,发现是少了一个氧元素。现在好了,这种药物可以跟别的药物使用了,能产生奇效。

 

郑贵开着车,唐医生说着他研究的新进展,那些专业术语郑贵听来像一颗颗石子在面前跳来跳去。车子到达山脚下时唐医生又喝了两口酒。路的两侧一片漆黑,远光灯在前面捅出一条路。郑贵打开车窗,夜风扑到脸上凉凉的。唐医生突然说:停一下。郑贵问:干什么?唐医生说:我在你车的前面跑,你不撞到我就行,早上从家里到诊所时我经常这样的。郑贵想说服他别这样,他自己已经打开了车门。唐医生下车后在公路右边小步跑着,脚步还算稳,没有醉酒的样子,郑贵的车慢慢跟上,离他有十来米远,如果他跑出了灯光,郑贵立刻将车子靠近一些,郑贵担心他喝了酒不小心跌到路下的树林里。唐医生跑了大约两公里后速度慢下来,越来越慢,右手捶打着自己的胸口。郑贵从车上下来走到他面前,他呼呼地喘着粗气。郑贵说:上车吧。唐医生在副驾驶位上坐定,喘声平静下来后说:喝了酒不行。如果我不锻炼早就没有研究的体力了,体力这东西是老天给一部分,大部分得自己找来。你们年轻人就是太懒。

 

那次在花园小叙后,你跟我喝过几次酒,你喝了酒,话就会稠密起来。你垂着眼睑吸了一口烟,烟雾像一个破碎的灰暗的梦在眼前飘散,手指间的烟灰摇摇欲坠。你徐徐地说:这城里的嘴都盐碱化了,我们给他们松松土怎么样?你抬头看着我时烟灰掉落到地上,像一堆已故思想的残骸。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向我解释,我想不到你沉静的外表下潜伏着一只猛虎,我问:真的?你笑着说:你以为我在说酒话?

 

第二天我打电话给你:“松土”的事还记得吗?你说:当然记得,选个时间。

 

两周后的周末我跟丽梅说:我想去省城玩两天。她说:你出去转转吧,不然你会疯掉的。那天傍晚你和我驾车离开了小城。当我们从外地回来,小城果然开了花,碰到熟人他们就会跟我说,周日凌晨一点的时候,在很少看见人影的街上出现一辆小车,车身蒙着一块红布,只驾驶员前的挡风玻璃上留有一块空白,离地半尺高的红布被剪成一缕一缕,像非洲人的草裙,小车在街上跑,红布条在风里飘,车牌被红布盖着看不见,车顶站着一只黄狗,狗嘴里叼着一条女人的小腿,小腿上半截像从身体上扯下来似的还滴着血,脚掌上还穿着红色高跟鞋,小腿白得刺眼,像要刺破黑夜的空洞,狗的后面飘着五六条蛇,像要抢夺狗嘴中的白腿但又追赶不上。半夜里的行人看见那红通通的车子,吓得连拍照都忘记了。丽梅对我说:搞这事的人神经不正常。我说:说不准那是一条真狗,腿也是真的。人们关注的也是那条女人腿,很多人说是一条真腿,警察开始调查,四处寻找没有了一条腿的女人,他们查看街上的监控,可那辆车的车牌被红布遮挡,车里的驾驶员也带着红色口罩和深色眼镜,看不清面部。车子最后消失在一条通往邻县的漆黑公路上。警察最后也没有查到哪里有失踪的女人,只能偃旗息鼓。那辆神秘的小车在小城人们嘴里像水泡一样冒了两个月,渐渐平息下来。

 

你和我还是在一起喝酒。你的酒量比我好很多,我已醉,你还气定神闲。我们喝得差不多便转而喝茶,一直聊到午夜十二点才各自回家。

 

小城人们的嘴寡淡了一个月后又起波澜,有人说周六凌晨一点的时候,一辆小车周身蒙着一块白布,车脚是一缕一缕白布条,车顶放着两个簸箕大的花圈,花圈前坐着一个骷髅,在低头看膝盖上一本厚厚的书。一个夜间吃烧烤的男人拍了一张相片在微信朋友圈里传来传去,我的手机也收到了那辆丧车的照片。警察见没有人体组织出现,就没有追查。许多人在议论那辆车到底要干什么,是不是某种不祥之兆?那一个月里,夜间十二点后街上空荡荡地看不到一个人影。神秘的小车把小城搅得既兴奋又不安,三个月后才平静下来。

 

两次出格的举动,你我乐了好长时间。你打电话给我:聚一下吧,这可能是最后一次见面了。我问:怎么了?你说:见了再说。饭店在一条僻静的巷里,饭店没有别的客人,就我们两人。你表情灰暗,喝一口酒后把目光定在热气腾腾的火锅上说:邮局的工作辞了。我惊奇地问:怎么辞了?你缓缓说:媳妇的哥哥在广州开了个融资担保公司,月薪六七千,叫我过去,媳妇已经带着娃娃先过去了。说完你把目光从升腾的热气上收回,仿佛浮升的热气就是变幻莫测的时代,你是说给它听的。我说:这样也好。你说:去了以后可能很少回来了,父母两年前就不在了,最多清明节回来一下。然后你说起了在乡镇的那些年,你背个绿色邮包走十来公里山路从这个村到那个村,那时只巴望着调进城里,可进城干了八年,想不到人到中年还得跑路。

 

我们从饭店里出来时,天黑了很久,你的步子有点踉跄,我去扶你你挡开了。在一个街角你停下脚步慢慢蹲了下去,我以为你喝醉了想吐,走到你身边时你却手捂着脸呜呜哭起来。我没有问你为什么哭,因为我知道如果我是你也会这样的。我在你身边静静站着,等待你把所有说不清的让你厌烦的情绪全部掏空。

 

一个月后的一天傍晚我打电话给你,你说已经上班半个月了,接触了很多人,说了前半辈子都没说过的那么多话,只是一页书没看、一个字没写。你用手机发来一张相片,你站在一个湿地公园的石碑旁,两手插在裤兜里微笑着,可我觉得你好像在做给我看,让我知道你还是那么阳光灿烂。半年后我再打电话给你,你说自从去了南方再没写出过一篇小说,感觉总是不好,也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写,你说写畅销小说没兴趣,写纯文学又艰难,现在只想挣点钱买套房子把家安下来。

 

自你去了广州之后,我又常常梦到水潭,梦中的我不是掉进去就是远远离开它,如果掉进去了我会马上醒来,因为我只能用醒来抵抗无法承受的恐惧和死亡。

 

没过多久我认识了唐医生,缘起是我姑娘得病,医院里都说治不好才去他那儿的,这事我好像跟你说过。唐医生是个有意思的人,但也给我带来一些烦恼,他突然想到什么就会马上行动,像个倔强的孩子;另外他上了岁数,我总担心他跟我在一起时发生意外。我跟他认识一年后,他在诊所里突然晕倒不省人事,一个看病的男人打电话告诉了他家人。送到医院后,医生说是脑溢血,以后永远离不开床了。我去看他的时候还以为认错了人,床上躺着的好像一个女人,可床边坐着的分明是唐医生的妻子,细看才确定是他,他那头蓬松的白发已经染黑,戴着眼镜,脸上的脂粉抹平了年岁的褶皱,上身是一件灰色绒衣,里面是带花的长领衬衣,下身盖在被子里。他妻子说他要求把他打扮得跟墙上的女人像一样。我握着他厚实的手掌跟他说话,他睁眼露出一丝模糊的笑,嘴里说着衣啊呀,我猜他是在说你来了。

 

我又失去了一个聊天的朋友,我又回到了原来的生活状态,但我从你们身上看到了一些好东西。以后我会找点事做,当然不是丽梅说的那些。

 

之后我没有打电话给你,我把你发来的那张照片冲洗放大,装在一个铜色相框里摆在书桌前,我心里孤寂的时候就对着相片跟你说话,这样才能勉强安慰自己日子里长出来的那一片片苍白。我在你面前一坐就是一个多小时,丽梅说:你干什么啊,一个人呆呆地坐在人家相片面前。我说:没有干什么。她说:疯子。我想也许是的,我可能真的疯了。即使真的疯了,我也会这样活下去,除非再碰到像唐医生或你一样的朋友。(杜勇

 

 

0817-2319868   2311618
13309070119   15181748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