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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农事三题
人气:    发布时间:2018/10/29

犁田

秋梦窄,水天宽,闲云轻抹淡淡山;谷仓满,醪糟甜,举杯犹缺驾牛汉。一阵收割的忙乱之后,乡村逐渐安静下来。喜欢变脸的天空也如上了年岁的老人,安详恬静,明净高远,时不时有淡淡流云从这边山顶轻轻地滑向那边山凹,洁白如玉,轻盈飘荡,人们叫它米汤云,仿佛浩瀚的天空也有了新米的浓香。斑鸠、麻雀、白鹭之类的飞鸟个个膘肥体健,虽照样在竹林、屋檐、树梢上翻飞,但少了啼叽叫寒的聒嗓,多了些志得意满的恬适。鸡禽鹅鸭们更是憨吃憨胀,脑满肠肥,步履蹒跚,有的闲摇肥臀,有的轻押猫步,有的干脆斜倚在沙堆上晒太阳。一只母鸡下了一枚蛋,骄傲地大叫给主人报喜:“个个——大,个个——大!”主人若在身边,会丢一把包谷或秕糠,结果是一群公鸡母鸡都沾了光。碾了新米,打糍粑,发醪糟,熬麻糖,祭祖尝新,下河洗衣,上街赶场,生活充满了喜庆,地里的人少了,谁还有心下地呢?

只有驾牛汉还在田里忙。农谚说:“七月犁田一碗油,八月犁田半碗油,九月犁田光骨头。”割谷以后翻田犁地越早越好,天气温热,谷桩水草翻犁后容易腐烂,变成有机肥料比化肥好得远。水田一年要经四犁四耙,其中两犁两耙在秋冬,两犁两耙在春夏。秋收后犁田叫做犁板田,稻谷和水草的根须纵横交错结成网状,泥巴结成板块,因而犁板田时人和牛都非常辛苦,犁铧插进去须把蛛网般的根须斩断,再把泥巴剖开并翻转,其费力程度可想而知。

儿时我爱跟爷爷去犁田,爷爷肩扛犁铧走在前,我牵着牛绳跟在后,家养的水牛有些年岁了,很温顺。阳光和煦,秋阳如春,一老一小一犁一牛在弯曲的田间小路上拖出一道长长的影子,自己顿时有了些男子汉气。那时我还没上小学,邻居们给我取个外号叫牛尾巴根,我十分委曲,堂堂男子汉怎么连牛都不如,而仅是一条脏兮兮的尾巴根呢?到了田头,我并不在意爷爷怎样犁田,心思全放到捉蚱蜢、扯狗尾巴草上去了。爷爷偶尔从铧盘上捉住一条黄鳝在犁辕上摔打后丢给我,拿回家我常常放进柴灶里烧得半生不熟就吃,满嘴灰迹油污,那香味却滋润了童年。大人说:“鸡鸭面蛋,不如火烧黄鳝。”果然如此。爷爷犁田的辛苦我一点也没体会到,反认为轻松好玩,只见爷爷一手扶犁,一手举着吆牛棍,口中“嘘哧——嘘哧——”地叨念,牛摆尾拖犁前行,犁翻的泥饼呈波浪形,逗引得白鹤、青鹤、点水鸟飞来觅食。

当我也成为一个驾牛汉时,才真正体会到犁田的艰辛。乡村夸女人能干总说“挑花绣朵,操家理财,煮饭喂猪,浆衣洗裳”样样会,夸男人能干则是“犁田耙地,栽秧割谷,扬谷进仓,捆草上树”门门通。初中毕业时我已算半桩子男人了,虽瘦骨嶙峋,但必须接受劳动洗礼,首先得要学会犁田,否则会让人瞧不起,将来媒人说媳妇时也没底气。犁板田多是在秋后,我没想到简单的农活准备工作却非常复杂:搁置了几个月的犁头斗榫松动,须放进水池浸泡;枷担尘垢须擦洗,并在内侧抹些菜油以免牛胛磨伤;纤绳必须换新的;连结犁辕和牛打横担的犁扣也须更换,或用腊篾绞或用牛马藤绾;还要用篾丝新编皮带般宽的仰绊,否则牛的枷担会滑脱;平时的牛绳不够长度了,得另找一根接绳连结;砍上一根细竹去叶剔节做吆牛棍,再得编个适当大小的牛嘴笼。

第一次犁田感觉很新鲜,我扛犁牵牛走在田间小路上,有种雄赳赳气昂昂的感觉。没想到牛也欺生,我搭上枷担还未扣仰绊,牛就拖犁疯跑,瞬间枷担滑脱,牛就在田里作圆周运动,因牛鼻绳子还在我手里。远处传来笑声,我不敢回头看,脸早红到脖根。我愤怒地把牛牵回重新搭上枷担,在扣仰绊时,牛用牛嘴笼沾水回头一甩,也许是为驱赶身上蚊子,却把泥水沾满了我一身。扶犁吆牛前行,牛乱蹦一阵后才逐渐老实起来,但效率低,半天没犁出几分地,浑身的泥浆已把我扮成戏台上的大花脸了。千斤犁头万斤耙,此时我才体会到犁头的沉重。扶犁岂止是轻摇,重摇都摇不翻泥饼,还得用脚尖去蹬,手忙脚乱,气喘吁吁。一天下来,骨头都散了架。体力消耗大,食量惊人,“驾牛汉,八碗饭,一天饿得直叫唤。”过去当儿歌唱,如今是亲身体验。若遇下雨,蓑衣、斗篷全副武装,有披着铠甲跳舞的感觉,更增添了犁田的难度,真是一身汗一身泥。烟雨笼罩的田野里,人仿佛大海中的一叶扁舟,是那么孤单无助,雨滴在斗篷上脆响,脚下水声哗哗,汗水浸透全身,对我来说,“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有如黄钟大吕在耳畔回响。辛苦的不仅是人,还有牛,只是它不会说话而已。

举杯犹缺驾牛汉。犁田若在院前屋后,三顿饭均可在家享受,女人将饭煮到快熟时,便到院坝梗着脖子尖声呼喊:“孩子他爹,吃饭啰!”驾牛汉应一声,缷掉枷担,牵牛到田坝空地拴住,丢几把带露珠的嫩草,然后洗脚净手吃饭。如果耕地离家较远,中餐就是在田边吃,女人要给牛送一背篼青草,顺便也给驾牛汉把饭带到田边,免得往返费时费力。即便来了客人,此时驾牛汉也不回家用餐。主人无歉意,客人也理解。犁田时女人并不轻松,她时时牵挂着人和牛饿了,这时的牛和驾牛汉一起耕地,同时用餐,同时休息,只差抵足而眠。

在远处犁田快近晌午时,驾牛汉总是不断地远眺自家房顶的袅袅炊烟,从中判断午饭是否煮好。乡下不用时钟,见太阳晒进阶沿,大约中午一点多钟,给驾牛汉送饭的女人就出发了。背上一背嫩草,手提一篮饭菜,在田间小路上碎步前行,碗筷碰撞发出轻脆急促的声响,旷野就氤氲着饭香。驾牛汉老早就看见了女人送饭的身影,女人走近时他却故意不朝女人看,“嘘哧——嘘哧——”地按部就班犁田。满身泥浆、饥肠辘辘的牛却没那份修炼,老远就“嗯哪——嗯哪——”地朝女人打招呼,是欢迎,是感谢,也是对驾牛汉的提醒。牛尾巴摇出了许多快乐,拉犁反而更快了,有点“不用扬鞭自奋蹄”的味道。女人一边小跑一边心疼地说:“来啰来啰!”女人轻轻放下背篼,小心翼翼地端出饭菜。牛和人一样狼吞虎咽,一阵风卷残云,牛前蹲后躺地慢慢反刍,驾牛汉则坐在田埂上缓缓抽烟。山风有一阵无一阵地轻拂耳边。女人收拾碗筷,顺势扯了几把猪草塞进背篼走了。稍事休息,驾牛汉和他的牛伙伴又投入了紧张劳作。

驾牛汉并不孤寂,他不断和牛对话。让牛前进的口令是连连的“嘘哧”或“嘘哧哧”,让牛停止的口令是“哇”,让牛后退的口令是“缩”,让牛回头反向前行的口令是“转”,让牛快走则用吆牛棍在牛屁股上轻拍,让牛慢点则吼一声“慢”……驯顺的耕牛对这些指令耳熟能详、百依百顺,否则犁田就无法进行了。“对牛弹琴”的成语批评人说话不看对象无法交流,我却疑心一直用琴声和牛交谈,它也会听懂的。祖母常说牛通人性哩,只是说不出话。冬天,她用包谷杆把牛圈围起来不让寒风吹,雪霜时她烧热水用桶提过去给牛饮,隔几天她还要给牛喂热豆浆,时不时往牛槽里丢些麦糠或包谷面,夏天她要牵牛滚水降温避暑,还常用铁梳给牛梳毛。儿时的我认为祖母有些过分心疼牛了,怎么像心疼她的儿孙一样?今天回忆起来才知,农人不仅把耕牛当成了家庭成员,而且还是顶梁柱呢。

穿开裆裤挂清鼻涕的时候,邻家的母牛产下的牛犊活泼可爱,我非常喜欢它,可在它不满周岁时就被穿了鼻眼,那是牛的宿命,相当于小孩的成人礼。那天院坝里挤满了大人小孩,平时欢蹦乱跳的牛犊被主人用绳子将脖子死死套住,牛头夹在石梯和阶檐构成的死角里,后边有几条汉子用木杠将其屁股卡住,让它动弹不得。牛谝二将一根拇指粗的竹棍截成七寸长,一头削头,另一头钻眼系上指头粗的麻绳,先在竹尖处抹些菜油,然后左手托牛腮右手握竹针,口中念念有词,神情专注,趁机猛力朝牛鼻中间的间隔处刺进去,竹针拖出的鲜血浸透了鼻绳,牛犊疼痛难忍,又蹬又叫,但在人们的钳制下毫无办法。牛谝二笑着说:“痛一会就好了,谁让你糊里糊涂投了牛胎呢?”边说边把手上的血抹在牛额上,并把那根绳子拉过绾在牛脖子上,穿鼻即告结束。人们将牛犊放掉,它立即逃回母牛身边,哀哀地诉说不幸。母牛轻轻呻吟着用嘴抚摸安慰孩子。隔一段时间,牛鼻伤口结痂,主人就在穿过的绳的一头绾个结,另一头就可以牵牛使唤了。再凶悍的牛,穿了鼻眼套了鼻绳,就只有听人摆布了。牛的鼻眼处敏感,牛也怕痛。

公牛犊大约两岁时,磨难接踵而来。公牛犊将被割去睾丸,了断尘根。骟牛手术由兽医主刀,一把黄铜刀子,劁猪劁牛都用,手术台就是院坝,没有麻醉,却有许多“帮凶”。牛被五花大绑后用木杠压在地上,兽医像剖橙子一样举刀破皮取卵,牛卵大多被他串着带回家炒了下酒,取名头刀菜。黄铜刀子裹血的瞬间,牛犊那痛彻肺腑的哞地一声吼叫,如刀尖剜痛人心。只见牛一阵一阵地浑身战栗,稚嫩的皮毛波浪般滚动,大大的眼里汪着泪水,我至今忆起此事仍心绪难平。

阉割后,牛犊接着是受训拉铧,训练小牛犁田的过程称为教牛,需两个驾牛匠合作才能完成,一般选择耙冬水田或犁春水田时进行,因这时拉犁相对轻松一些。牛犊牵至田边强迫搭上枷担扣紧仰绊,一个驾牛汉将五六尺长的竹竿缠上牛绳握在手中,名叫支竿,人牛并行指引路线,另一个驾牛汉一手扶犁一手挥吆牛棍喝令牛前行,其间伴随着许多骂声,驾牛汉让这些语言高频率地灌进牛耳,使其铭刻在心形成记忆,进而形成习惯。牛犊开始不懂规矩,拉上犁头乱走乱跳,妄图挣脱羁绊,可前有支竿锁鼻,后有重犁勒肩,仰绊将枷担扣死,纤绳把身躯夹牢,左右不得,只能前行。有的牛犊干脆原地不动罢工,吆牛棍便像狼牙棒一样不断啃噬它的嫩屁股蛋,它只有步履蹒跚朝前迈步。半天下来,人困牛乏;三五几天,牛渐听话;十天半月,丢掉支竿;一月之后,温顺拉铧。也有桀骜不驯的,或挣断绳索偷吃庄稼,或消极怠工故意慢行,还有吆牛棍使勤了突然转身犄角伤人的,这样的牛惩罚得很惨,牵回拴在树上,几条大汉用锤衣棒专打它的鼻梁,直打得它口鼻出血……

耕牛喂养到十多年后渐渐老去,拉不动犁头了,牙口衰朽,咀嚼干草逐渐困难,于是人们便商量吃它的肉了。记得最清晰的一次是生产队里杀牛,大人小孩过节一样地涌向院坝,屠夫早早地磨亮了尖刀,院坝中间置一脚盆,丢几把食盐在盆内,舀半瓢水倒进搅匀,那盆是盛牛血的。饲养员将老牛牵出,大约牛真的通人性,它死活不出圈门,许多好事者帮忙从后用棍子驱赶,前面还有人拖,费了许多周折才把它拖出圈门。唉呀,牛的两眼在流泪,我的心像电击一样,连忙转身,许多老人妇女也不忍看,多年照看它的饲养员把牛绳交给了屠夫,转身抹起了眼泪。牛绝望地瞪大眼睛,“嗡嗯——嗡嗯——”地大叫了几声,前蹄就跪了下去……临死前它那绝望的眼神,至今还清晰地留在我的记忆中。

 

碾新米

“蓑笠日日出,沟塍处处通。人间辛苦是三农。”这是南宋王炎《南柯子》中的词句。王炎是宋孝宗乾道五年进士,做过地方官和京官,能有此悯农情怀,殊为不易。不过他说的“三农”是指春耕、夏种、秋收三季农活,我们今天的时政所说的“三农”是指农业、农村、农民。农民辛苦,古今皆然,数千年来,春耕、夏种、秋收、冬藏,辛苦程度本质上没有改变。不同的只是文人对乡村的情感,或古灶苍烟,荒村绿树;或山腰落日,雁背斜阳;或青灯夜雨,黄花庭院;或布谷声脆,稻麦芬芳。但农村生活的许多乐趣,局外人并不了然。比如碾新米,就是苦中有乐。

上世纪六十年代以前,乡下还没有打米机,稻米加工是沿袭上千年的传统方式,几乎每个院落都有一整套稻米加工器具:藟子、风簸、吊筛、石碾、簸盖、手筛……一样也不能少。藟子、碾子多为几家共用,其余家什户户都有。藟子形如石磨,但体形肥硕,用坚实的青冈木和楠竹镶嵌而成,木质上下藟墩,藟齿则用楠竹削成筷子头大小长条陷进有规则的木缝做成,外面用竹蔑箍牢;藟心、藟眼、藟手、藟啄与石磨相似,不同之处是不设藟槽,藟盘绞碎的糠壳谷米混合物直泻在四周干净的地面上。藟子是原始的人力稻谷剥壳机,稻谷经藟子剥壳,即用风簸簸去糠壳,再用吊筛筛。吊筛有两个功能,一是漏去粹米,二是充分利用离心力把少许未去掉壳的谷粒团拢捧出,筛面上的米粒叫碛米。碛米还不能下锅煮饭,因米粒上还包裹着一层比蝉翼还薄的糠皮,必须经碾子碾压或碓窝舂捣,靠摩擦挤压才能成为熟米。分离糠灰要再次用风簸,分离碎米要再次用吊筛或手筛。米饭好吃,加工却非常复杂,三五升碛米加工成熟米可用碓窝,三五斗碛米加工则非动用石碾不可。

秋收完毕,扬谷进仓,大地显得寂寞而空旷,而农家院内碾新米却很繁忙。祭祖尝新是乡风民俗,也是一年辛勤劳动的犒赏。一家碾米,几户饭香,谁家新米碾熟了,都会给左邻右舍送点尝新。别家新米出来也是如此地还人情。记忆中碾新米都是互助,帮忙的人很多。推的推藟子,筛的筛吊筛,摇的摇风簸,碾的推碾杆。藟子呼噜呼噜响,风簸叽嘎叽嘎叫,碾子骨碌骨碌转,人们叽叽喳喳,闹成一团。

石碾大多安放在屋檐下,约六七尺长,呈马鞍形。碾槽、碾磙均为石质,碾杠、碾手则用木枋,碾滚状如月饼,中央嵌有木质碾心,碾杆端骑在碾心上,碾杠则在碾杆中间穿过,两端是T字形碾手,两人相向运力你推我拉,碾磙就在碾槽中反复旋转磨米。每年碾新米时爷爷对我们几个孩子说:“要吃鱼大家牵网,要吃米大家推磨,你们不找点事做,只能喝米汤。”婆婆总是护着我们:“大人该忙,小孩去玩,谁让你家喂一串米耗子,不吃米吃哪样?”我们家共有四只米耗子,哥哥姐姐已上小学,在家吃空饭的是我和弟弟。母亲不断呼唤我们拿箩篼拖扫帚,以便顺顺爷爷的心。可左邻右舍的叔叔婶婶嫌我们挡路添乱,邻居高叔叔善用人才,拦腰把我和弟弟抱上碾杠,让我们一左一右抱紧碾杆以增加碾磙的重量。碛米碾熟至少要碾三百转,加上两个小孩的重量会提高一点效率。我们在碾杠上如荡秋千,忽左忽右,飘飘欲仙,而推碾的两条壮汉却汗水涟涟。高叔叔让我数碾米的转数,一开始我还清清楚楚,数上一百转就一塌糊涂了,那数字像滑滑的泥鳅老是揪不住,高叔叔笑了。稍歇息后换了一槽米,高叔叔取消了我数转数的资格,改成要我唱儿歌,且他和我们一起唱,于是碾台变成了歌台。我张口就来了几段:“幺儿乖,辫子歪,扭住奶奶上街街。街上来了个好吃佬,可惜奶奶没钱买。啃甘蔗,要烂牙,吃麻糖,嘴扯歪……啥都吃不到,哭了上街哭下街。” 高叔叔唱的是:“好吃佬大家认得,嘴上糊些锅烟墨。灶孔偷吃烧红苕,牙巴染成鼎罐色。一块锅巴一口吞,啃完锅巴锅铲缺。好吃懒做一对宝,抱住碾杆松不得。叫他数数他乱数,你们认得不认得?”我高声抗议:“高叔叔您在说我,我不干了。”高叔叔一本正经地:“我唱的是沟那边的王二拐,哪敢说你呀!你两兄弟这么勤快,新米碾得快,全靠你俩使劲卖力哩。于是,笑声淹没了碾台。

 

抢偏东

不怕太阳凶,最怕抢偏东。夏秋时节爱下偏东雨,偏东雨就是雷阵雨,属方言,上不了台面,抢偏东就更有点儿文理不通了,老一辈人传下来的这种说法指意却相当明确——雷阵雨前抢收晾晒的粮食。偏东雨来去匆匆,来时电闪雷鸣扬尘刮风,不足半个时辰又云开雨散天朗气清,雨脚遁逃得无影无踪。偏东雨会给干涸的庄稼苗送来及时雨,却给乡人晾晒粮食增添了麻烦。小麦、胡豆、豌豆,高粱、水稻、黄豆,收获后都需要烈日曝晒。而偏东雨喜欢撒泼捉弄人,有时会令人哭笑不得。

故乡晒粮除了各家屋前的院坝外,还有几处共用的石板滩,大家可轮流使用。石板滩倾斜,在上面晒粮干得快,但收晒难,离村庄也较远。偏东雨常常在中午前后造访,一来就闹得个鸡犬不宁。先是阳光有点泛白,但威力却猛增。狗们躲进荫凉处吐舌头,鸡群也叽叽咕咕钻进了竹林。接着天边堆起镶边乌云,几股狂风吹过,阳光就躲进了云后。天空一下子暗下来,仿佛已近黄昏。几条弯脚闪电亮起,闷雷就从山那边跌跌撞撞压过来,乡民叫闪电为扯火闪,有农谚说:“东扯太阳西扯风,南扯北扯雨来滃。”雷雨临近,村前老黄角树上的吊钟骤然响起,接着就听见有人吼叫:“抢偏东啰,快点哟!”小山村沸腾起来了,人们放下碗筷、丢下锄头、收了针线、放弃午睡,各自抓了家什冲向晒场抢收粮食。有的撮,有的挑,有的扫,有的推。人撞人,大呼小叫,笑骂一团。抢收石板滩上的粮食就惨了,再急也急不起来。石板滩是倾斜的,粮食收快了会滚到下面的水沟里去,而运回家又还有一段距离。只得小心翼翼将粮食一撮一撮地装进箩兜,男人挑着飞跑,也有女人用口袋背的,但动作慢得多。收完自家院坝粮食的乡亲会去帮石板滩的乡亲抢险,可惜还是晚了,一通炸雷劈头炸响,瓢泼大雨就倾泻下来。有人在暴雨中挑了两箩粮食疯跑,几分钟就变成了落汤鸡。雨中,人们的头发一绺一绺地贴在耳边前额,发尖掉水,脸上和脖颈上的灰尘汗渍在雨水中不断变形,仿佛马戏团台上的小丑,人们轰然大笑起来。

十来分钟左右,偏东雨渐渐停了下来,太阳重新露出笑脸,把残存的雨丝照得晶莹透亮。树上、檐边还有水珠在滴,路边的小水沟有了浅吟低唱,几只斑鸠从竹林扑向湿漉漉的天空。雨停了,乡亲们绷紧的心似乎也松弛下来。

接连几个大太阳后,粮食晒干了,不过中间还是抢了好几回偏东,回回都累得人疲力尽。有人埋怨天老爷,其实老天爷也很冤,正如元人陈草庵在《山坡羊》曲中说的:“天公尚有妨农过,蚕怕雨寒苗怕火。阴,也是错;晴,也是错。”好在农人们在苦不堪言的抢偏东中,也抢出了许多快乐。

 

(作者:含山,真名张延峰,退休干部,作品发表于各地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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